12、生理現象

朝子今天也是和小山一起在神仙魚餐館吃的晚飯,還是養著熱帶魚的大魚缸邊上那張桌子。

朝子看小山大口大口嚼著油膩的牛排和撒有乾酪粉的義大利細麵條,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噁心。她悶悶不樂地又要了一份冰激凌。

「這麼油膩膩的東西你還吃得挺香。」

「嗯?」小山抬起頭,「最近食慾旺盛,夏天不吃這麼多,身體支撐不住。」

「真可恨。」

朝子從小山的狼吞虎咽中似乎感覺到男人獸性的自我主義。

「你真的什麼也不吃?光吃冰激凌行嗎?」小山又問她。

「冰激凌不過癮,最好有刨冰之類更涼的東西接連不斷地灌下去,才會稍稍舒服一點。」

「……」

「心裡憋得慌,就像整團熱氣裝在肚子里一樣。」

「是嘛,不是說『新娘子,餓肚子』嗎?」

「我才不是新娘子呢。」朝子不樂意地頂了一句,仍然面帶羞臊。

朝子以前經期從來都很正常,皮膚對外界也沒這麼敏感,也沒有食欲不振。

可能是懷孕了。女性的驚恐不安像一道鐵箍沉重地箍著她的腦袋。

她獃獃地看著在水草間游來游去的色彩斑斕的火焰魚和霓虹燈魚,以及從換氣孔冒出來的水泡。

小山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夏天總這樣嗎?這不跟病人差不多了?」

聽這口氣,他沒有把自己當作局外人。

「也許就是病了。」

「拿出點精神來。今天吉井不是表揚你入戲嗎?我也覺得演得好。」小山吸著煙。

「要是病了,哪有精神?」

小山沒領會朝子話裡有話。朝子明知他大概領會不了,但還是要說。這幾天,生理上的惶惶不安使她陷入絕對的孤獨。

——在美國的南方,斯黛拉身懷六甲,她的丈夫像野獸一樣狂暴粗野、毫無人性。年輕的斯黛拉看穿他的本性,在戲裡有一段低聲獨白和表演動作。

這一場戲,朝子今天第一次受到稱讚,吉井導演說她「入戲」。

「入戲……」朝子不也是身懷六甲嗎?!

演出的日期愈加逼近。朝子的心像鐘擺一樣在舞台與現實之間擺來擺去,幸與不幸,都離不開小山。

朝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魚缸,小山的目光也轉過來。

「這些小神仙魚、霓虹燈魚都是今年春天店老闆的養殖場孵出來的。」小山介紹說。

「這麼小的也很可愛,我想看剛剛生下來的神仙魚。」朝子說完,臉一下子紅了,「這條像羽毛蓬鬆的麻雀一樣的黑魚也有意思。」

「這叫黑燈魚,也可以長到五六厘米。」

「小山,你養過熱帶魚嗎?」

「沒有。我說過,我的熱帶魚知識都是在這家餐館現看現學的,書倒看過,也是從這兒借的。像我這樣很少在家,養不了活東西。」

「前些日子,一個醫生說要送我神仙魚……」

「那個醫生說你哪兒有毛病?」

「他也說不清楚。」朝子仍然盯著魚缸。

「對了,我養過青鱂。青鱂特別好養,兩條雌魚產的卵大概能孵二十四條小魚。小魚可愛極了,眼睛剛剛能分辨出來,還有比毛髮還細的尾巴,不停地顫動著游來游去。可好玩了。」

「聽起來是有意思。」

「啊。」小山悠然自在地點點頭。

「小山,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他回答得十分漂亮。

朝子懷著溫馨的喜悅想把那個秘密告訴小山,但話到嘴邊,又猶豫起來。

朝子和小山都只是互相想像著對方喜歡自己而接近的,結果一拍即合,生米煮成熟飯。

一想到那天晚上的聚會,今後不論他們之間出現什麼變化,朝子都有苦沒處說。

還沒有山盟海誓的愛情,還沒有白頭偕老的婚約,卻先有珠胎暗結的苦惱,作為一個女人,這是何等的凄慘殘酷。

但是,朝子從小山喜歡孩子這句話中獲得了勇氣。

「如果、假定……我是說假定,萬一我們之間有了孩子,該怎麼辦?」

「我們之間有了孩子?」小山忽然神情嚴肅地看著朝子,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別人的孩子,可以隨意逗逗樂……我自己還不想要孩子,為時過早。不說別的,首先就養不起,你我都有工作,正是發揮才能大幹一番的關鍵時刻。又是家庭,又是孩子,捆住手腳,一切都完了。」

小山一口氣說完,又惴惴不安地問:「你……怎麼……有反應嗎?」

朝子只是曖昧地笑笑,無法回答。

「所以你才去看醫生的?」

「不是,沒有、沒這麼回事……」朝子輕輕搖頭。這是表演。她把自己重新封閉在硬殼裡。「不過很難說。」她恢複了冷漠的眼光,「也有這種感覺。」

「要真是這樣,就太可悲了。」

「像跟你無關似的。」朝子的臉上甚至浮出一絲笑容。

「女人真是太可悲了。」

「我也很沮喪。」朝子也極力裝作像談論別人的事情那樣平淡地說。自己的肚子里懷著一個新生命,本不會如此平靜冷漠,但她故意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

一會兒,小山和朝子走出餐館。今晚他們都有空。但是,小山可能礙於剛才說的那些話,沒有提出找一個地方和朝子歡愛。

朝子看小山猶豫不決,自己覺得意猶未盡,又擔心這樣子被男人拋棄,心裡著急。同時想,枕邊話也許可以把事情說得更透一點。但是朝子不好主動引誘,連暗示都覺得羞恥,只是一味地感覺孤寂焦躁。

那夜以後,兩人在南星座的排練場或者廣播劇的其他場合見面時都裝作沒事人一樣,把心頭的秘密當作一種樂趣,卻暗地裡偷情,沉溺在不問愛情、不負責任的欲河裡。

但是,今天晚上心情沉重。

他們漫無目的地信步走進日比谷公園。

夏天的夜晚,樹蔭下、長凳上幾乎坐滿了談情說愛的戀人。他們沒找到座位,便過了護城河。

朝子看見靜悄悄地圍聚在石崖底下的天鵝,看著銀座上空冉冉升起的月亮,仍然一言不發。

也許小山忍受不了朝子沉默的抗議,說: 「讓醫生看看,越快越好,如果真有了,錢由我設法張羅。」

他很現實地加以處理。朝子的心靈又一次受到傷害,但她強忍著。

朝子也沒有做母親的思想準備,為時過早,而且事出意外。

但是,婦產科醫生、手術台、手術刀、麻藥、刮宮,萬一失手,子宮穿孔,人流失敗率是千分之二……

朝子偷偷看過婦女雜誌上的這類文章,她驚恐不安。像肚皮朝天的青蛙那樣躺在手術台上,就絕對需要勇氣。

要是小山對朝子的懷孕感到喜悅,寬慰體貼她,至少痛痛快快地承認,她會和小山商量以後自己主動去醫院做人流的。

小山的腦子裡一開始就是「那不行」、「太可悲」、「錢由我設法張羅」,這叫朝子無地自容、沒臉見人。

朝子也考慮過戀愛、結婚和做母親這些人生大事,總覺得是一條漫長的道路,身心兩方面跨越生活的各個階段,應該伴隨著許多歌聲和美夢。

但是,自己沒有經歷中間的路程,一下子站在了終點上。

生理現象沒有過錯。但朝子弄不清楚這種生理現象是卑俗還是崇高,是殘酷還是幸福。

「最痛苦的時刻正是最珍貴的時刻。」她只聽見自己內心這樣低語。此時此刻,要把握住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且,儘管不能出世,天賦惠澤的生命沒有受到親人的祝福就被葬送,這是令人心碎的悲哀。

當朝子聽到小山鐵石心腸地勸她做人流手術時,深刻感受到在這種時候男女之間的差異。似乎把一切苦惱和負擔不公平地推給女人去承擔。

可是,孩子是懷在女人的身上,男人又能怎麼辦呢?

「生不生是女人的自由,取決於我的意志。自古以來,雖然女人有時被迫生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但也有女人生下男人不想要的孩子。」朝子這麼一想,故意給小山難堪,讓他更加狼狽驚慌,於是一聲不吭地走著。

「你聽我說……我是替你著想。女人一旦進入家庭,又是家務事,又要看孩子,所有的才華都被糟蹋、都會枯竭。即使我和你結婚,也不想要孩子。」

為什麼他不說「我愛你」呢?

其實只要小山證明一下自己的愛情,什麼事都好說——朝子又失望又沮喪,不覺淚水汪汪。

她想反駁小山淺顯的說教,但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朝子逞強好勝,不願意讓小山看見自己的脆弱和悲傷,一直板著臉扭著頭。

小山瞟了一眼朝子,看見她的臉上掛著淚珠,覺得奇怪。

「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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