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部的弟弟昭男除了畫畫以外,從小還喜歡生物,現在還養熱帶魚。
兩年前的夏天,他買了一對神仙魚,從此入迷,到今年夏天,魚缸增加到三個。
最早的那對神仙魚長到近十五厘米時,雌魚死去。後來又買了幾條放進去,它們互相戀愛結婚,雙雙對對形影不離。只有原先那一條雄魚常常孤零零地浮在翠綠色的亞馬孫劍草前,一動不動,像一幅美麗的剪貼畫。
新的魚缸里養著藍絲足鬥魚。雄魚正在發情期,顏色變得十分漂亮,沉在水草下吐泡,弄得昭男上班都心情不定,急急忙忙跑回家觀察。
他跟熟悉的病人也聊熱帶魚。從上個星期開始,朝子和弓子去他那兒打針,他就對她們大談熱帶魚的美麗和情趣:「送你們一對神仙魚要不要?養著試試看。」
但是,朝子嫌伺候這些活東西麻煩,明確謝絕了。
昭男還給她們講神仙魚戀愛結婚、一夫一妻的習性。
「強擰的瓜不甜,硬配的夫妻不親,一年到頭凈打架,生出來的孩子也被吃掉。」
「這些話我在『神仙魚』就聽過。」
「嗯?」
「有一家餐館就叫『神仙魚』,店裡頭擺著熱帶魚。」
昭男問這家店在哪兒,朝子說不上來。
上個星期,朝子來看病,說渾身不舒服,懷疑是不是得了肺結核。為了慎重起見,做了透視,肺部沒有問題。
乳房鼓脹,細細的淡藍色靜脈浮現出來,乳頭突起。昭男憑醫生的眼光懷疑她可能懷孕了。
但是,昭男不是婦產科大夫,而且知道朝子未婚,因此猶豫著是轉去婦產科呢,還是告訴她本人。他對朝子的母親敬子又懷有好意,更不好開口。
「見了她母親以後再說。」昭男拿定主意,先給她注射維生素B和維生素C,緩解食欲不振、感覺疲勞這些癥狀。
朝子的身段風姿在醫院裡艷壓群芳、格外出色。她一走過去,連走廊都顯得朝氣蓬勃。大家都喜歡她。但她從不和弓子一起來。
昭男問她島木的去向,朝子只是冷淡地哼一句「不知道」。
從梅雨季節到夏天這一段時間,弓子覺得兩腳乏力疲勞,好像得了輕度腳氣病。這是因為體內的維生素Beeee1ffff被枯草菌破壞了。於是弓子到柿本醫院打高單位的維生素Beeee1ffff,做超短波放射治療。
「優育兒也不行了。」昭男說,「你是咽喉裡頭容易分泌黏液的體質,枯草菌就在黏液里繁殖,然後從胃進入腸,破壞維生素Beeee1ffff。枯草菌,顧名思義生存在枯草里,但家裡的草席也可以繁殖,很容易吸進人體。這是日本人的常見病。你算是輕的。」
但弓子覺得沒有比今年夏天心情更沉重的了。父親去向不明,這種心靈的痛苦豈非枯草菌能比。這件事就讓她成了半個病人。
敬子好像母雞護小雞一樣,用自己的羽翼溫暖著弓子的心。但是,弓子越是這樣被敬子安慰,心裡越害怕敬子也會離開自己不翼而飛。
朝子對俊三的失蹤不但毫不同情,反而認為這是畏罪潛逃,憎惡之情形諸於色。儘管這種敵意沒有沖著弓子,但好像明顯站在俊三的對立面。
清對弓子的愛情越來越強烈,魂思夢縈,難以自制,對她糾纏不休。
弓子覺得自己被父親拋棄,周圍的環境逼得她在這個家裡實在待不下去。
如果說這個家先前還有點和睦融洽的氣氛,不能不說是因為弓子溫柔純真的性格把大家和睦地聚攏在一起。然而現在,動不動就要把弓子擠出去的危險性像陰風一樣刮著。
這未必是弓子多心,隨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弓子似乎在這個家裡也失去了力量。
弓子幾乎變得孤獨可憐。
昭男也大體了解這些情況。敬子去醫院給昭男送百達翡麗表的時候,並沒有掩飾發生這非同小可的事情後的沉重心情。
「是不是田部太太對這貴重的手錶過分小心,弦上得太緊了?」敬子說。
「也可能。我嫂子以前是擦皮鞋的,對翡翠和百達翡麗這些東西心裡總有點害怕……」
「現在是田部太太了,手錶之類還是不成問題。」
「可是她現在每次給我擦皮鞋,手一伸還要二十日元……」昭男笑著說,但敬子因為神經緊張、睡眠不足而憔悴消沉的內心沒有逃脫他的眼睛,「什麼事讓您這樣勞累消神?」
今年從五月開始就是梅雨天氣,到七月還很涼快,大家都說是氫彈試驗造成氣候異常,但緊接著盛夏忽然來臨。
盛夏才是熱帶魚的黃金季節。魚缸不需要保溫設備,水溫計的紅色水柱一直上升到二十四五度。
「鬥魚產卵可有意思了。聽說看一次就絕對忘不了。」昭男告訴哥哥,同時一心等待著藍絲足鬥魚成功產卵。
雄魚沉在金絲草浮水植物下面吐泡築巢是發情的標誌,身上的顏色也變得更加鮮艷美麗。它張開褶鰓,扭動身子向雌魚求愛。
雌魚要是厭惡,不耐煩地一味逃跑躲避,把雄魚惹火了,甚至會被雄魚咬死。必須把也在發情的雌魚放進魚缸里。它的腹部凈是卵,鼓鼓的,白色的卵從後面的產卵管排出來。
昭男一動不動地貼著魚缸觀察。
雄魚抱著雌魚,向泡巢游去。雄魚彎著身子緊緊裹著雌魚。雌魚的形狀像櫟樹葉包裹著的糯米點心一樣,一邊往下沉一邊排出幾個卵,開始受精。雄魚放開雌魚,追趕往下沉的受精卵,含在嘴裡,然後浮上來,把受精卵粘在泡巢上。這樣的受精過程要反覆進行一個小時。
「嗯——」昭男第一次看到藍絲足鬥魚戀愛繁殖,興緻勃勃,片刻不離魚缸,覺得非常有意思。
田部回來的時候,昭男十分惋惜地說:「可惜。哥哥,真可惜,剛剛完。有幾百個卵。你要看到該多好。」
「都能孵出來嗎?」田部也走到魚缸旁邊看著裡面。
「就是都孵出來,能長大的了不起也就十條吧。」
「雌魚在哪兒呢?」
「移到這邊來了。」昭男指著有黑熱帶魚的魚缸,說,「產完卵後,雄魚就把雌魚趕得遠遠的,不讓它靠近泡巢。要是雌魚還在泡巢附近轉來轉去,就可能被雄魚咬死。當然,照顧受精卵、保護孵化出來的魚苗全部由雄魚負責。它獨自在泡巢下面守著,如果別的魚靠近,它會撲上去戰鬥。」
「哦?」
「可是,孵化出來的魚苗一個星期後長大,雄魚就開始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在此之前,必須把雄魚和小魚分開。」
「好厲害的父親。」
哥哥點燃香煙。昭男也想抽煙。
「今晚白井夫人還叫我去,可為了看藍絲足鬥魚,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島木出什麼事了?白井夫人好像夫運不好。」
「婚姻也是憑命運嗎?」昭男嘀咕一句。
「絕對是!」田部一錘定音。
「可是,我喜歡那個夫人。」昭男看哥哥情緒不錯,就勢吐露真言。
「我也喜歡。有兩次,她為我們的事高興得幾乎掉眼淚。第一次,我還在倒黑市買賣的時候,去車站小賣店告訴她,我的擦皮鞋姑娘給我生了個兒子;第二次,你也看見了,時隔六七年,她到咱們家來,看見擦皮鞋姑娘竟然買得起翡翠、百達翡麗表,感動得差一點掉淚,比自己做一筆好買賣還高興。」
昭男對哥哥這種善意的解釋一邊點頭一邊說:「感覺到她的人心溫暖了吧?」
「沒錯。干黑市那一陣子,粗野暴躁得很,可一到她的小賣店,就覺得心頭平靜輕鬆。還是她有人情味。可是,要是女人的男人命不好,一輩子都會吃苦。可惜白井夫人也是這個命。如果跟島木一起過,不做買賣行不行?」
「不做買賣,那麼年輕漂亮待得住嗎?」
「說得也是。」
「島木這個人是不是肚量小?」
「我不了解。白井夫人在車站開小賣店的時候,島木供她雜誌,看樣子還有點氣魄。」
「好像現在這個家也是白井的。」
「過兩天會回來的。」田部蠻有把握地說,「讓女人養著,覺得沒臉見人吧。」
「可是這麼長時間了。她找島木找得筋疲力盡。我實在看不下去。」
島木俊三的失蹤,報上也登出了小消息,但沒有侵吞公款或者攜款潛逃的字樣。公司的同事替俊三遮掩下來了。
昭男聽敬子說,公司倒閉以後,債權人半是同情半是牟利地開始籌劃成立小規模的第二公司。現在都心急如焚地等著島木回來。
「她把百達翡麗表送到醫院的時候,島木已經失蹤兩三天了。我跟她談了一會兒,讓她寬寬心,然後打一針,又給了些安眠藥。」
「這種時候,應該盡量關心她。」
「嗯。」
昭男想起昨天敬子給醫院打電話來,說有很多話想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