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生一度

美根子在破舊的兩層樓里租了一間房間。這棟樓房在空襲時沒有全部燒毀。

樓下是西服縫紉店,也是房客。二樓有六疊和四疊半大小的兩間房間,都租賃出去了。房東住在樓下終年不見陽光的屋子裡。

美根子和弟弟住在二樓的四疊半的房間,旁邊六疊大的房間住著一對夫婦,他們使用樓下的廚房和煤氣,美根子只好在走廊上用小炭爐起火做飯。

美根子送俊三到坡道路口後回到家裡,上夜校的弟弟還沒回來。美根子放下心來。她不想讓弟弟發現自己異樣的表情。

要是平時,她擔心弟弟太晚回來。弟弟早晨不到七點就出門,夜裡十一點多才回家,睡眠時間很少。他白天上班無精打采,卻喜歡上學,下課後還參加夜間排球比賽,所以很晚才回來。

美根子照了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色是否正常,然後把飾針摘下來,放在手上。

「真漂亮。他把女兒比作這顆珍珠,可為什麼要給我買呢?」

美根子似懂非懂,她認為這象徵著自己愛情的結晶。

樓下的收音機報時後,播送天氣預報:明天南風,關東地區晴。

美根子回憶著今天和島木總經理度過的一個下午,心裡越發不安。

自己已經二十六歲,也吃過苦,又長期在俊三身邊,對他的脾氣為人、公司的興衰,了解得一清二楚。

眼看就到夏天,公司把電風扇、照相機和會客室里的油畫都賣了,落到這種地步,今天俊三身上還揣著那麼多錢,這就不正常。

而且,美根子看見俊三把二三十萬日元交給谷村公司的經理。

美根子去俊三家取禮服的時候,覺得他們生活富裕,就有點意外。可是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俊三一貧如洗,沒有財產。

那些錢是怎麼來的?莫非是俊三用什麼非常手段弄來的?這麼一想,俊三的一言一行都叫人害怕。美根子坐立不安。

「為什麼分手的時候沒有明確說明天還要見面?」美根子把俊三送到坡道口時,心頭也如一團亂麻。

「離開公司的時候,沒想到今天會回家。因為你,我又回來了。」聽俊三這麼一說,美根子本來想說「我也沒想到回家」,但心頭難過,一時沒說出口。

「再見,你多保重。」俊三說完,往坡上走去。

叫人實在不放心。

美根子從二樓跑下來,到電車路旁的藥店里往俊三家打電話。但對方總是佔線的聲音,問電話故障服務台,得到極其冷淡的回答:「他們把話筒摘下來了,我們也沒辦法。」

俊三和美根子分手以後,回到家裡,進屋之前,把口袋裡剩下的錢藏在進門的繡球花葉子後面。

他裝作看花的樣子,把一疊鈔票偷偷麻利地塞進去,心想:「瞧這醜樣兒!在自家院子里藏東西比從保險柜里拿錢更做賊心虛。」

「人一當小偷,就有賊聰明。」俊三累得呼呼大睡,做了一個噩夢。

他五點半起床後,敬子把枕邊的鬧鐘從原來上的六點調到九點。

俊三穿上夏季西服,從繡球花叢中取出鈔票,揣起來出門而去。他怕家裡人看到這筆錢後疑神疑鬼、刨根問底。

西服是英國凡立丁面料,做工也是第一流的,不會走樣。衣服散發著衛生球的味道。

「要不是敬子,這套西服也賣了。」

俊三想起敬子總是把指甲修得整齊光亮的手指。她要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讓顧客觀看,所以手指頭要精心修飾。

俊三聽敬子說過,電視劇製片人稱讚朝子的手有個性,手的表現力很好。這大概是母親的遺傳吧。

敬子停了小賣店轉做珠寶生意的時候,俊三看她的手一天比一天修長漂亮,認為這是自己的力量影響所致,其實也是敬子自身的力量。

下到坡道口,俊三停下來,點燃一支煙,望著剛才走過的自家的小路。

被踩得堅硬的坡道閃爍著淡灰色的亮光,清晰地映現出清晨的樹影。一條茶褐色的狗匆匆地跑上坡去。俊三也很熟悉這條柴犬。

這平平常常的寧靜晨景忽然勾惹得俊三眼睛模糊。

弓子起床了嗎?

爸爸這麼早幹嗎去呢?弓子會出門來看爸爸的。

俊三急著要截一輛計程車,但這個時間空車不好找。上班的人們匆匆忙忙從他身後超上來。

「走著去車站。」他在車站前坐進了計程車。

「淺草。」俊三告訴司機自己平時不去的這個地方。

司機發動引擎,一踩油門,車往前走動。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衝過來,使勁拍打車窗。

俊三吃了一驚,以為是弓子或者敬子。

司機急忙剎車,打開車門。

美根子像捕捉鳥一樣,雙手按著俊三的膝蓋一頭倒了進來。

「可以走了嗎?」司機問。

「啊。」俊三回答。

「真湊巧。上帝保佑。要是那個公用電話沒人佔用,我一定鑽進去打,那就走岔路了。」美根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剛才還在車站等著……」

「……」

「我一直擔心,從昨天就睡不著覺。」她心情急切,但俊三默不作聲。

「要是見不到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麼早上哪兒去?」俊三的沉默讓她心裡難受。

計程車行駛在大冢都營電車路上,在早晨的陽光里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從本鄉往上野奔去。

「昨天的地方。」俊三吐了一句。

美根子說不出話來,也沒有淚水。今天的俊三跟昨天判若兩人。

俊三的內心激烈地鬥爭,糾纏著迷惘和懼怕。

他想一個人行動。他知道自己神經衰弱,難免言行越軌,因此害怕單獨行動,但今天想一個人無拘無束。

他現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讓這個一心一意挂念自己的女人回家去。

「淺草哪兒?」司機問。

「雷門。」俊三沒有目標,隨口而出。

七點的淺草還沒有醒過來。上班的人們行色匆匆。一大早,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路上遊逛,只能被大家看作剛從情侶旅館出來。

俊三看見仲見世小街後面有一家小飯館已經開門,幾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系著白圍裙的姑娘正在收拾桌子。

俊三走過去,坐在角落裡。

「啤酒和汽水。還沒有吃的東西吧?」

「有吐司……我看看冰箱里有什麼。」姑娘回答。

俊三喝了一口啤酒,才第一次對美根子露出笑容,但顯然是做作的笑容。

「離電影院開門還早呢。」

「怎麼?一大早就看電影?」

「嗯。不這樣,怎麼打發時間?」

「不是來為公司辦事嗎?」

「公司在淺草沒業務。」

「那今天打算做什麼?要是您自己一個人的話。」

「因為不想見人,才到淺草來。」

「為什麼要來淺草?」

「淺草的商店街宣傳中元節大甩賣,搞化裝遊行,連脫衣舞舞女都上街做廣告……」

美根子想,俊三的出版社是不是也別出心裁地利用脫衣舞舞女上街做廣告。

「是來看這個的嗎?」

「哪能呢。我只是在報上看到這個報道,才想起淺草……有十五六年沒來了吧。」俊三又要了一瓶啤酒,「忽然懷念起淺草來,以前這兒是罪犯和流浪漢的巢穴,或者說是碼頭……」

「……」

美根子身上帶著昨天的錢,還想還給他,但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十五六年前,我十歲,常常從吾妻橋或者言間橋到淺草來,說不定那時候在這一帶還見過面呢。」

「不可能。」美根子一下子被頂回來。「戰後那一陣子,淺草也變得跟新宿和澀谷差不多。淺草的哀愁悲歡幾乎蕩然無存了。」

「淺草之後還去哪兒?」

俊三扭頭看著仲見世小街上的行人。

「是去公司還是回家?」

「想去旅行。」

「帶我去。您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不行。昨天不是對你說了嗎?有的地方不能帶別人去,也帶不去。」

「沒有這種地方。」美根子使勁搖頭,淚水從大眼睛簌簌地淌下來。

「別哭……服務員看著呢。」

小飯館的服務員一大早就看見愛操心的女人哭鼻子、抹眼淚,大概覺得很稀奇。但是,美根子的淚水在人前也抑制不住。

俊三付了款,走到仲見世小街。

兩人在觀音參道上溜達,兩旁排列著店面相同的各種小商店,像口琴一樣。這跟戰前沒什麼兩樣,梅林堂的紅梅烤餅、玩具店、金石雕刻店、女式和服飾物店、扇店、婦女用品雜貨店……

美根子在松坂屋的櫥窗前停下來,看著裡面美麗的華簪和花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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