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中年女人

敬子送走島木以後,抱著滿滿地插著淡紅色、胭脂色、黃色、白色等各種薔薇花的李朝白瓷瓶放在客廳的鋼琴上。

「幸福降臨薔薇之家。」她記得好像有這種說法。

這間做客廳的西式房間窗明几淨,除了銀灰色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梅原龍三郎的油畫外,沒有其他裝飾。油畫上的桃子鮮潤飽滿、色澤和煦。

這幅油畫原來是清一個同學家裡的,因為急需一筆錢,就賣給敬子了。

橫幅的畫布上並排著三顆大桃,飽滿豐潤的成熟的桃肉令人想起中年女性的豐腴嫵媚。

敬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面,一種深藏心底的女人的慾望彷彿湧上胸間。

淫雨見晴的寧靜中午是一段最為憂鬱惱人的時間。

敬子並沒有明確意識到自己已經對島木失去女人纏綿的衷情,更沒有覺察到等待田部弟弟的心旌搖曳。她只是想洗個澡輕鬆一下。

她舒適地泡在熱水裡,頭枕在浴盆邊閉上眼睛。最近睡眠不足,立刻在皮膚上反映出來。稍一疲累,細細的靜脈就浮現出來,眼珠上翻看人時,額頭便出現皺紋。

女人過了四十,雖然老於世故,但也會為男人的親切體貼迷亂心神,心猿意馬。

「對婚姻生活不滿的女人是不是什麼時候都像小姑娘一樣呢?這種難以啟齒的心情我看誰都有。那個人……」

敬子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的臉龐。沒有比這些有閑階層的中年女人在服裝、頭髮及化妝上更煞費苦心的了。

去香月鏡子的美容院做面部美容和美容按摩的也大多是中年女人。敬子做的面部美容似乎昨天還有效果,今天皮膚就沒有緊繃的感覺了。

「這種按摩一個月至少要做三次……」

這大概也是住在東京的女人的一種幸福。

敬子想起一個朋友為了防止中年發胖,就開始打高爾夫球,但是她白皙的手腕上已經出現淡褐色的老年斑。

「栽培薔薇也是一種運動,但要注意不能太曬……」

敬子一邊用冷霜慢慢按摩,一邊想俊三的公司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困境。每天面對愁眉苦臉、心煩意躁的男人,實在難以忍受。

「連這兒都有白髮了。我這樣忍氣吞聲,是不是心眼兒太好了?」

敬子在家裡什麼話都不能開誠布公、暢所欲言,心裡悶悶不樂,更覺得老得快。

田部的弟弟又年輕又開朗。

「跟弓子般配嗎?」

雖說是漫無邊際的思緒,但自己還有比弓子年齡大的女兒朝子,為什麼先想到弓子呢?敬子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

「朝子個性強,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才不屑一顧呢。」

並不是做母親的有所偏愛。

雖然這樣自我解釋,心裡還是不平衡。不管怎麼說,弓子確實比朝子更貼近自己。

「也許正因為弓子不是親生的,才對自己這麼好吧?」

是不是這幾年雙方有意努力,才這樣自然而然地貼近在一起呢?可是,弓子從一開始就依戀敬子,敬子也是發自內心地疼愛弓子。儘管不是親生母親,但比起關係別彆扭扭的生身父母來,反而更加細微周到地關心體貼。生身父母對子女的愛,往往是任性溺愛;隨著孩子長大,又大多與父母互不相容,反抗雙親。但敬子和弓子之間的親密關係,大概不會出現上述兩種現象。

不過,要是因此讓清和朝子多少感到委屈怨恨,敬子只好全部攬在自己身上。「都是我與島木還有弓子過分親熱的緣故。」

俊三說敬子對弓子的愛有點「反常」。其實細細想來,「弓子和我是同病相憐的象徵」。

如果像最近這樣和俊三的裂痕越來越深,家庭的基礎搖搖欲墜,自己跟孩子們的關係也許會落得一場空。

敬子洗完澡,穿著藏青色結城綢單衣,系著鐵鏽色無花博多絲織腰帶,舒適地坐在內廳角落裡休息。

敬子覺察出清愛上了弓子。清愛慕弓子,浮躁疑慮的他似乎能從弓子那裡獲得心靈的平靜安寧。

敬子被俊三俘虜的時候,心想如果這兩個孩子能結合在一起,做父母的兩人的關係就更加親密牢固。可這好像是一種策略婚姻。弓子會怎麼想?敬子並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嬌小的弓子。

然而今天,當敬子和俊三離心離德的時候,如果作為他們生活的紀念或者唯一的果實,留下兩個年輕人的愛情,這又是怎樣的愛情呢?

「我無法理解,一切由弓子自己做主。」

敬子和女傭芙美子吃著吐司喝著紅茶,既不是午飯,也不是下午三點的茶點。敬子一邊吃一邊想,弓子應該找一個比清更心地耿直的人,所以才想到田部的弟弟。

今天天氣驟然熱起來,芙美子穿著短袖襯衫,兩條胳膊又白又嫩,比去年從鄉下來的時候更加豐潤白皙,十分顯眼。

「他們都看電影去了,明天咱們倆也去看點什麼。最近日本的電影比拙劣的西方片要好看。」敬子說。

芙美子從門口的信箱取來信件、雜誌和晚報。兩封信都是朝子的,寄信人的姓名是男性。雜誌是俊三的同行寄送的,六月初發行的七月號雜誌,封面的女人已是夏裝登場。

要是往常,俊三的雜誌也已印好,七月號的樣刊一家子早已看膩了。這麼一想,敬子也體會到俊三的苦衷,心頭一陣悲涼。

敬子翻動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新雜誌,忽然發現一道與薔薇有關的標題。

「一篇關於薔薇的愛情傳奇。」敬子一邊看一邊對身旁的女傭說,「薔薇比人類的歷史還古老,大約七千萬年以前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哦。」

「但是,直到五十年前,還沒有大朵黃薔薇。法國人佩爾內把薔薇與波斯的一種花進行雜交授粉,終於在一九〇〇年培育出大朵黃薔薇。這種黃薔薇是對七千萬年曆史的薔薇的一場大革命。就是說,在紅色系列和白色系列的薔薇家族裡增加了黃色系列,這樣可以培育出各種混合色的薔薇新品種。」

「哦。」

「這種黃薔薇試驗成功的時候,人們不相信它是天然色,以為是人工染色,報紙也大肆攻擊佩爾內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佩爾內斷定毀謗中傷源於競爭對手吉約,兩家的關係更加惡化。下面才是愛情故事……」

「哦。」

「幾年以後,佩爾內的長子克洛迪於斯和吉約的獨生女瑪麗相愛,他們的婚事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不久,克洛迪於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他的父親極其悲傷,就把一九二一年自己培育的薔薇命名為『克洛迪於斯·佩爾內的回憶』。後來,兩家的父親先後去世,瑪麗就把『克洛迪於斯·佩爾內的回憶』與自己家的薔薇雜交,經過她夜以繼日的艱苦努力,終於在一九四八年培育出名叫『弗莉·佩爾內』的新品種。這是薔薇花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恐怕是編的吧……」

「哦。」

敬子繼續念著:「還有這樣的報道,美國薔薇年鑒收錄的薔薇品種有六千一百五十種,英國的薔薇苗木年交易量達五百萬株。日本栽培著一千二百種薔薇,苗木交易量約五十萬株。」

敬子抬頭看著自己的薔薇園。

如果把無花果樹、繡球花、大麗花拔掉全部種上薔薇,大概也可以上市。再雜交出幾個開淺紫色、淺藍色花的新品種來,那有多高興!

敬子想入非非。

臨近夏至,白天的時間也長了。

彷彿等了好幾個鐘頭,當田部的弟弟來訪時,天色還很明亮,客廳沉浸在夕陽的餘暉里。

敬子走進客廳,昭男正對著桃子的油畫看得出神。他穿著做工考究的半新不舊的西服,整個背影洋溢著純潔的天真和男性的俊偉。

「還喜歡吧?」

敬子對著他的後背和牆上的桃子,覺得眼花繚亂。她安靜地擺著茶具。

「梅原的畫,可是沒有題款。」昭男轉過身來,「梅原很早以前的畫。什麼時候的?」

「畫框背面有題款和年代。」面對昭男的微笑,敬子微笑著回答。

其實昭男並沒有微笑,只是他的眼睛看起來總是蕩漾著笑意。而且不是溫柔的微笑,而是清冽的微笑。敬子沒見過目光這樣清澈明亮的男人。

當兩人目光相碰時,敬子有一種向他的目光靠近的衝動,胸中的鬱悶頓時冰消雪融。

「我也是從別人那兒買來的,具體年代記不清楚,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畫吧。」敬子用很客氣的敬語回答,想讓心情從昭男的目光中平靜下來,「看來您喜歡畫。除了欣賞,自己也畫嗎?」

「嗯。當醫生的,有不少業餘畫家。像我這樣為了取得醫生資格,先學畫,可能是顛倒順序。」

昭男坐在椅子上。

「這薔薇花是自家栽的吧?」

「噢,院子里……」

「呀,真漂亮。光顧看畫了,沒注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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