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時和睦

下午,弓子沒發高燒,看來已經痊癒。可是不發燒就跟媽媽撒不了嬌,她又覺得缺點什麼。

出診的醫生打完針就走了。弓子無聊地看著窗外的濛濛細雨。

細雨無聲,坡道旁的水溝卻流水潺潺。

弓子心想,名存實亡、只是戶籍上的夫妻實在沒有意思。只是因為有了這個名叫弓子的孩子,才維繫著父母之間的關係。

她的想法單純乾脆。

自己這個獨生女跟著敬子,母親會不會責怪「我無依無靠孤獨寂寞,你這個做女兒的太冷酷無情」呢?弓子想到這些,悲從中來,趴在枕頭上流淚啼哭。

痛哭一場以後,弓子拿起法語課本大聲朗讀。雖然難過的心情有所緩和,但各種雜念仍然無法排遣。

「爸爸不是壞人,一點也不可恨,可為什麼一家人都沒有幸福?我長大以後,不能過像母親和媽媽現在這樣的生活。」

弓子似乎大體也了解什麼是女人的幸福,但具體一涉及自己,就猶如傾聽遠方美妙的樂聲。她還沒有心上人,也談不上理想型的小夥子是什麼樣子。

弓子一直把清當作哥哥看待,這個哥哥忽然向她那樣表白愛情。她覺得這不是純真的愛情,因此極力拒絕,再一想到清是媽媽的孩子,更覺得驚慌不安。

「離家出走,一個人在外面闖世界,酸甜苦辣都嘗一嘗……」弓子突發奇想。

法語書讀不下去,換一本電影雜誌,翻看外國的男女演員。弓子對男演員更感興趣,學校的女同學也都這樣。

弓子細細眯著眼睛端詳讓-路易斯·巴勞特那感覺細膩、充滿哀傷卻又火辣辣的眼神,覺得很熟悉。

「啊,像哥哥的眼神。這個發現很有意思。」

可是再仔細看,覺得更像朝子。弓子不由得微笑起來。

清今天回來很早,他坐到弓子的枕邊。「怎麼樣?好了嗎?」

「好像好了。」

「那就好。學電影呀?」

「我可是學法語來著。」

「患扁桃腺炎不宜讀法語。病好以後,咱們看電影去。」

「我想看幾部老片,比如《會議在跳舞》、《暗影》。」

「這兩部片子我都沒看過。《暗影》是巴勞特主演的吧?」

弓子哧哧地笑了。

「笑什麼?」

「也叫上朝子姐姐。我想大家一起上上街,以前倒經常一起出去。」

弓子在自己與清之間畫了一道界線。

「弓子,讓我看看你的枕頭。你哭來著?」

「別看,女孩子的枕頭臭烘烘的。」

「都濕了。是哭了吧?」

弓子漲紅著臉,在枕頭上搖了搖頭。

「是淚水。」清一隻手托著弓子的腦袋,另一隻手想把枕頭抽出來。

「別動!」弓子叫喊著,把枕頭抱在胸前,蹦坐起來。

清吃驚地趕緊撒手,後退一步。「為什麼事傷心來著?」

弓子背過臉。

「是爸爸的事嗎?是媽媽的事嗎?」

「不是。」

「恐怕是吧?」

「一個人覺得冷清……」

「憂鬱的金絲雀。弓子,你再唱一遍《憂鬱的金絲雀》。」

憂鬱的金絲雀,它是如此憂傷。它在哭泣和嘆息中等待你的來臨。弓子以前經常給清唱這支英語歌,最近不唱了。

清從紙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書輕輕扔給弓子。

「我買的。」

「《日本方言辭典》……」

「嗯,我討厭這個家,討厭東京。打算離開家一段時間,到偏僻的農村走一走。在農家的地爐邊,聽著鄉下人素樸的語言。現在是要麼埋葬自己要麼重塑自己的時候……但是,逃避是卑怯的、不可能的。我想藉助這本《方言辭典》學習鄉下人的語言,暫時忘掉東京。弓子,咱們兩個人一起走吧……」

「……」

「我們也沒有要去朝拜的聖地。兩個人能不能住在深山的洞穴里?在山洞裡變成兩尊化石也行,像石佛一樣。石像不會迷失方向,這個時代終結了,石像也不會毀滅。」

「我可不願意變成冷冰冰的石頭。」

「我也不願意。我會不會變成冷冰冰的石頭,都取決於弓子你。除了你,還有什麼能讓我心頭感到溫暖呢?」

「我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哭了。」

「嗯?弓子你是冷冰冰的嗎?你要真變得心冷如冰,連薔薇也不會開花,我就成了一具骷髏行屍。」清看著弓子白皙溫柔的脖頸。

「你覺得自己冷冰冰,是因為老一個人待著。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溫暖。」

「哥哥你不是也熱忱地思考許多人的幸福嗎?」

「如果沒有人這樣叫我哥哥,那恐怕是出於憤激和憎惡。如果我失去這種身邊人的愛,我對許多人的愛也就變成徒有正義感與反叛性的空殼,不過是流行的假面學生劇。」

「哥哥的身邊人是媽媽和姐姐。」

「別裝蒜!」清火了,「別人痛苦的時候,希望你至少認真跟我說話。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家。」

「真可怕!」

「有什麼可怕的?!」清粗暴地說,「在這個複雜的家庭里,你怎麼能夠單純地——也許單純這個詞用得不恰當——純真地待下去呢?」

「我並不純真。」

「這麼說,你對我母親也不純真了?」

「……」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該死。我絕對不是故意刁難你。我本來就打算讓媽媽成為你的親媽媽一樣。你不知道,你對媽媽好,我心裡有多高興。」

弓子稍稍扭過低垂的腦袋,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一頭豐厚的烏髮。

「弓子,能不能也讓爸爸成為我真正的爸爸?」

弓子的發梢在輕輕地顫抖。

「又是我不好。弓子,我還是到偏遠的鄉下去,變成一個坦率直言的青年後再回到你的身旁。我不再讓你難過,不再給你加重負擔了。」

「哥哥,原諒我……」

「應該是請你原諒我。」清拾起《日本方言辭典》放在膝蓋上,「弓子,你知道前些日子舉辦的東京大學五月節展覽是怎麼回事嗎?」

「不是氫彈綜合展嗎?」

「你的聲音這麼明亮。」

「……」

「現在這個家裡,只有你一個人眼睛明亮。」

門鈴響了。敬子回來了。

「啊,真累。」敬子橫著伸出腳,也沒鋪坐墊就坐在清的旁邊,把給各人買的東西全部交給清。

弓子閃動著明亮的眼睛。

「我看媽媽不累呀。這麼漂亮,是怎麼回事?」

「今天有點高興事兒。」

「什麼事兒?說給我聽。」

「到松坂屋買了一把早就想買的雨傘,然後參觀薔薇展,而且由我設計款式的戒指都賣出去了。」

「真好。姐姐和我都想要。」

「給你們。不是什麼高檔的,只是作為我設計戒指款式的處女作紀念。還有一件秘密的事兒。」

「什麼呀?媽媽,快說!」

「在松坂屋做美容了。」

就走私手錶那件事關係到川村的情面,沒有透露出來。

這時,朝子也回來了。弓子立刻告訴她:「姐姐,媽媽今天去松坂屋做美容了。」

「啊!」朝子神色驚慌地看著敬子。

「姐姐,媽媽挺漂亮的吧?」

「別老說漂亮、漂亮的,媽媽聽了心裡難受。」

可是弓子毫不介意。

「哎呀,我說呢,姐姐今天也特別漂亮。怎麼回事?」

朝子心頭撲通一跳,臉頰發紅。敬子發現朝子在那家美容院還修了指甲,但沒有說話。

「好好躺著吧,弓子。我算服你了。」朝子說。

大家都被這句話逗樂了。

「年輕人老躺著也受不了。」敬子說。

誰也沒有走開,大家一邊吃脆餅喝紅茶,一邊熱火朝天地聊天。一家人好久沒有這樣圍著敬子——不如說是以弓子為中心,和氣融融地團聚在一起了。

清也高興地聊天,弓子放下心來。

四個人心情愉快地交談,充滿團圓的歡樂氣氛。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晚飯已經擺上了紫檀木桌子。

「就像難民一樣。」弓子坐在地上,邊說邊端起專為她準備的粥。

「今天我看到這種顏色的薔薇。」敬子用手指撫摸著紫檀木,「薔薇各種顏色都有,現在就差藍色的薔薇還沒栽培出來。」

快吃完飯的時候,聽到了俊三的腳步聲。敬子把剛剛點燃的香煙掐滅,站起來走到門口。

「你回來了。」她對著彎腰解鞋帶的俊三說,「我們剛剛吃完飯。」

門口鋪板上放著俊三從熱海帶回來的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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