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事當前

五月的天空應該晴朗清爽,今年梅雨季節卻來得早。

今天早晨又是陰天,有點冷,但天空透著五月的明亮。

「不會下雨,穿和服不要緊……」敬子自言自語。

藏青地碎白花紋的鹽澤綢和服,配上銀色與淡綠色條紋的腰帶。和服碎花紋的粗疏與腰帶條紋的細密形成鮮明的對照,搭配和諧。

戰後,中年婦女也講究打扮,敬子挑了這一條腰帶系在身上,總覺得心情舒暢、精力充沛。她在內廳的穿衣鏡前回頭看著自己的後背。

「媽媽,這條腰帶是第一次系吧?好看。」

「哎呀,弓子你起來了。」

「媽媽系腰帶把我弄醒的。媽媽還是穿和服好看。」弓子躺在被窩裡。

弓子得了扁桃腺炎,沒去學校。一方面為了醫生看病方便,同時她也覺得寂寞,所以就睡在內廳。剛好碰到臨時考試,枕邊堆著課本。不睡覺時,就專心致志地複習功課。

「發燒的時候就別看書。」敬子說。

「我覺得看書心裡倒輕鬆點。」

西方文化經濟史、法語、高等數學,敬子對哪一門都一竅不通。她不由得想弓子這麼用功,將來打算幹什麼?

一到初夏新綠季節,弓子就要生病,好像成了規律。敬子還擔心可能是遺傳了母親的體質,看來不是,只是樹木發芽的乍暖還寒時節,她一下子難以適應氣候的變化。前年得盲腸炎也是這個時候。兩三天前,弓子就發高燒,扁桃腺出現白色的義膜。醫生來看病,給她注射了青黴素。那時,俊三說是有點感冒,肩膀酸疼,也要醫生給他打一針。「順便也給我打一針水楊酸鈉。」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敬子笑了笑,說,「有要緊的事要辦,千萬不能發燒……」

俊三的表情好久沒這麼開朗過,他說的「要緊的事」指的是什麼,當時敬子沒往心裡去。今天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敬子也沒在意。

「媽媽以後老穿和服吧。」弓子說,「媽媽最近越來越漂亮了。」

「別拿我開心……被你說得都要出汗了。」

「哪是開心呀。我真這麼覺得。」

「謝謝。偶爾穿一次和服,連弓子的眼睛都被瞞過了。是因為這條腰帶吧?」

「媽媽不會瞞弓子的,絕對不會……」

「對。」

「媽媽,早點回來。」

「就去草野店,辦完事很快就回來。」

「我一個人躺在家裡害怕。」弓子濕潤的眼睛望著敬子。

弓子的確心裡發慌。她的母親忽然從熱海到家裡來以後,俊三和敬子誰都不提此事,這就很反常。連弓子都看得出來,敬子對俊三變得意氣用事,平時說話愛搭不理。而且朝子對全家人都冷冰冰地板著面孔,清接連兩個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來。

「啊,弓子是個好孩子。這首詩怎麼樣?『燕子回來了』……」

清一隻手搖搖晃晃地扶著弓子的床頭,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低聲朗誦一首散文詩,念著念著,聲音悲切欲泣。

這首詩的大體內容是燕子的敘述。春天來了,燕子回到日本。它看見氫彈試驗場的大海上漂浮著無數翻著白肚皮的大魚的屍骸。海鳥成群結隊飛來圍食死魚,之後飛上天空,一隻只墜落大海而亡。海里的魚吃了死鳥立刻斃命,新飛來的海鳥吃了死魚後也立即死去。死亡像齒輪在不斷旋轉。這是飛越大海回到日本的燕子的敘述。燕子壘窩,但雛燕無法孵化出來。燕子也終於死去。

「這麼可怕,我不想聽。」弓子背過臉去。

「要是你害怕,那該怎麼辦?」清用一張小報紙敲著弓子的枕頭,然後東倒西歪地走了。那是一份叫「海神之聲」的小報。

弓子沒注意他說這是他寫的詩還是朋友寫的。

院子里的薔薇開始凋謝,鄰居宅院已是綠樹葳蕤。

昨天夜裡聽見青蛙的叫聲。夜深人靜,那稚嫩柔和的蛙鳴使弓子感到一種凄涼孤寂,真想緊緊抱著什麼東西。

父親深夜才回來,對弓子說:「明天我去熱海,跟你母親分手。」

弓子沒有流淚,一直到天色發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想媽媽好像還不知道這件事。她把手放在額頭上。

「還燒嗎?喉嚨疼嗎?」敬子過來坐在她身邊。

「一早就三十七度六,下午還會升上去吧?」

「別嚇唬我,好像發高燒說明你有能耐似的。」

「不是有能耐。」弓子微微一笑,又立即收起笑容說,「媽媽……媽媽,全家你最喜歡誰?」

敬子知道弓子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一舉一動總是極力裝出小孩的樣子,心想這大概也是小孩子氣的撒嬌,便用唱歌般輕飄飄的聲調賣個關子,說:「這可不能輕易告訴你。不過說真的,就是弓子你嘛。」

「我不信……你最喜歡哥哥。」

弓子骨碌轉過身去。

「媽媽,爸爸今天去熱海了。」

敬子心頭一震,立刻正襟危坐。

「跟矢代姑媽一起去的。爸爸昨晚問我怎麼辦,還說隨我的便……」

弓子聲音顫抖著,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爸爸……怎麼能……這麼說呢?」

敬子想起昨夜俊三回來的情景。俊三回來以後,好像有話要跟她說,輕輕搖晃她的身體。但敬子裝作睡熟了,沒理睬他。她討厭俊三用一時沉溺於肉慾的方法麻醉心靈的煩惱苦悶。

敬子做夢也沒想到俊三要告訴她去跟京子分手。

「我說我想留在這裡,讓爸爸替我向母親道歉……我這樣說是不是傻孩子?」

弓子又骨碌一下把身子轉過來,舒展眉頭,閃閃發亮的黑眼睛正面盯著敬子。

「我想在爸爸和媽媽的身邊。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大家才能都幸福……我覺得現在爸爸最可憐。」

敬子像點頭似的低下頭。

「媽媽你一點也不知道?」

俊三現在要和京子分手,的確讓敬子吃驚,但又覺得為時已晚。

也許是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膽怯懦弱和優柔寡斷,俊三一直把與敬子同居的事瞞著妻子。久而久之,敬子的心頭便籠罩上一層冰冷的陰影。現在俊三要把京子甩掉,敬子不會像雲開日出一樣心情開朗。長年積鬱的陰影實在太濃太厚了。

弓子沒著沒落、心神不安,也許就是因為敬子的這種陰影不知不覺地映在少女心頭上。敬子覺得對不起這個唯一依戀自己的弓子。

雖說父母親長期分居,但現在正在鬧離婚的時候,弓子不僅沒有怨恨敬子,反而想讓她表示最喜歡自己。敬子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少女心靈的悲哀。

但在這種場合,敬子只是淡淡地問道:「爸爸今天晚上不回來吧?」

「他說明天上午有要緊事,晚上回來。」

「噢?」敬子站起來,「今天我也早回來。」

「別忘了給我買好吃的。」

「你想要什麼?」

「松崎的薄脆餅乾。」

這是俊三愛吃的東西。弓子今天讓敬子買俊三最愛吃的東西回來,這種少女的溫柔純真令敬子感動。

「還有弓子愛吃的脆餅。」

「嗯。媽媽,別心不在焉地忘了。」

「你要不相信媽媽,媽媽才不給你買呢。我自己一個人看電影,吃好吃的,等你睡著以後再回來。」

「脆餅就要平時你給我買的那一種。」

弓子想起熱海的母親說過在東京站商店街吃過脆餅,怕萬一敬子在同一家商店買,特地叮囑一句。

敬子在電車裡看著霏霏細雨濡濕的屋頂,心想糟了,後悔穿和服和草屐,卻沒帶雨傘。在路上買一把吧,剛好正想要一把最近流行的細長柄傘,最好是英國貨。

熱海也下雨嗎?

一起去的「矢代姑媽」是俊三的姐姐,敬子見過。

俊三生性懦弱,這種事要人陪著。

可是,敬子一想到俊三的妻子要當著別人的面聽丈夫提出離婚,不由得用雙手緊了緊衣襟。

「這算什麼事呀?!」

自己是第三者,不能說原因不在自己。雖然同樣身為女人,似乎也覺得並非與己無關,但是否正因為牽涉自己,才必須極力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呢?這種不尷不尬的處境使她心煩意亂。

但是有一點,敬子百思不得其解。

俊三的妻子因病與丈夫長期分居這些年,對丈夫的生活就毫不懷疑嗎?難道真的如俊三所說的一樣,她像孩子般純樸幼稚、對丈夫堅信不疑?她是天真無邪,還是天衣無縫呢?

「如果真是那樣,簡直賽過天使了。」

但敬子不信。

聽說得了肺病長期療養的人,有的變得跟小孩一樣,有的變得疑心重重,有的變得貪得無厭。更何況她到家裡來,看到俊三的生活,作為妻子,憑著女人的直覺也能覺察出來。

「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