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薔薇庭院

島木俊三的家,其實應該說白井敬子的家,一樓有帶套間的和式客廳和兼做餐廳的內廳,連著庭院圍成一個「コ」形,此外還有西式房間。門廊連著會客室。書房裡放著一張床,這是清的卧室。走廊從和室前面經過,盡頭是朝子和弓子的起居室兼卧室的西式房間。敬子經常外出,又起得晚,睡在二樓。

朝子的房間兩側各放一張矮床,窗旁的桌子上擺著粉紅色燈罩的檯燈、毛線做的偶人、漂亮精緻的小盒子,以及姑娘們都喜歡的各種小飾物。

鬧鐘一響,朝子醒來,房間里明亮的光線晃得她直眨眼睛。她從枕頭旁邊的架子上取下鬧鐘,靠近一看。「八點了。」

小鬧鐘是德國貨,紅色的外殼,打開蓋子可以當座鐘,蓋上蓋子可以放進旅行包里做旅行鬧鐘。這是敬子送給她的。

現在是八點十五分。朝子本應八點起床,她在床上賴了十五分鐘。

弓子已經上學去了。朝子起得晚,所以才上了鬧鐘。她穿著碎花寬袖長睡衣坐在床上,伸一個懶腰,再伸一個懶腰,熟練地點燃一支洋煙,吐出一口煙霧,站起來。

她打開對著院子的窗戶。明媚的陽光流淌進來,空氣新鮮清爽。

「開了。」朝子脫口而出。

名叫「初戀」的粉紅色薔薇捲曲著外層花瓣婀娜顫動,以去年來日演出的女高音歌唱家特勞貝爾的名字命名的薔薇新品種也羞答答地初綻蓓蕾,還有老品種如美國紅薔薇、大朵的威廉·哈伯薔薇都丰姿綽約、流光溢彩。朝子忘卻了睏倦。

「薔薇會。嗯……從二十號開始。」朝子想起母親收到請柬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還把請柬給朝子看。

記得請柬上寫著:「日本薔薇會」全國兩千多名會員,薔薇一年一度盛開的五月又已經來臨,今年擬在銀座松坂屋百貨店舉辦薔薇春展,還有各種文藝演出。銀座六丁目的各家商店亦將舉辦「銀座薔薇節」,為本次薔薇春展錦上添花。

敬子住在這裡以後,每年都種薔薇苗木,精心栽培。薔薇要施大肥,為了在冬天施肥,愛乾淨的她還在路上拾過馬糞。弓子不忍心想幫忙,敬子就說:「大小姐不要去拾馬糞,有失體統。」

「那媽媽你呢?」

「媽媽不在乎。那場戰爭要是再打下去,說不定還會拾馬糞吃呢。也許就是因為在戰時吃過苦,後來又在車站的小賣店干過苦活,親眼看到戰敗以後的凄涼景象,媽媽才想經銷珠寶,才想養花種草。」

敬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還要抽空照料薔薇。

薔薇品種越名貴,越容易得病。發芽的時候要剪枝,要治病,要捉蟲。但花一開,敬子滿心高興,也許是對日常生活不滿的自我安慰。

敬子一般不讓女兒剪花,她說:「花是活的……」她自己會剪一兩枝插在雕花玻璃瓶里,擺在三面鏡前像端詳珠寶一樣欣賞。

不過有時候,也許是花該剪了,也許是心血來潮,她會剪一小束放在瓶子里送到女兒的房間。

「這麼多薔薇,開起來一定可香了。」正如島木的妻子所說,開花時,滿屋芳香馥郁。左鄰右舍有人稱這家是「薔薇宅」或者「美人宅」。

雖然敬子也有幾分姿色,但朝子和弓子兩個妙齡女郎進進出出,尤其引人注目。

弓子清純雅靜、人見人愛。朝子則全盤西化,喜歡西式打扮,令人流眄顧盼。

不論多麼刺眼花哨的顏色、大膽奇特的式樣,穿在朝子身上都十分合適得體。她就是有這種獨特的天性,或者說是才華。比如頭上一頂飾有紅櫻桃的黃草帽,身上是荷蘭式刺繡的白罩衫,再配一條深綠色無袖連衣裙,鮮艷明麗、活潑可愛如西方少女。

如果弓子也這身打扮,就不得體,所以不能一味模仿。

最近,弓子看朝子的服裝總是花樣翻新,就說:「姐姐穿什麼都好看,好羨慕啊。」

「你還是學生。等畢業以後再和我比吧。」朝子回答。

朝子對化妝也很講究,化完妝後,總要對著鏡子從各個角度打量端詳一番。

睡衣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朝子穿上帶花邊的貼身背心,套上襯裙,接著在衣櫃里挑來挑去,最後挑了一件灰地帶紅褐色與淡綠色粗格花紋的純羊毛連衣裙。白色皮帶緊束細腰。一照鏡子,清新優雅,覺得很滿意。

她正用尼龍梳梳理短髮的時候,門開了。清穿著學生制服走進來。

「正在梳妝呀。」

「幾點走?」

兄妹倆同時開口。

「我想上十點的課。」

「那一節課女學生多嗎?」

「和女孩子坐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吃早飯了嗎?」

「一個名叫朝子的人早晨起得最晚。這個人今天上哪兒去?」

「我去電視台。」

「又要演什麼吧?」

「可能。去了才知道。說是十一點和我在演播室見面。姓加藤,是電視戲劇部製片人。」

朝子喜歡錶演。化妝打扮也許都是她的表演。

上學院高等科的時候,她參加過戲劇社團的活動,畢業後又成了某話劇研究會的成員。雖然自己不能在舞台上演出,但研究會公演的時候,她總是廢寢忘食地熱心幫忙。她從台前幕後的氣氛中感覺到戲劇的強烈魅力。但自己是否具有演員的素質和表演藝術的修養,好像還沒有成為迫切的問題。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總會打發掉的。」清對朝子既不鼓勵也不制止。

敬子對清這種輕蔑的冷嘲熱諷當然覺得刺耳,不能充耳不聞。她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心頭髮冷。

「那你說男孩子怎麼才能打發掉?」敬子不動聲色地問。她不能不考慮兩個孩子的現狀。

「沒什麼怎麼的,打發不掉。」清若無其事地回答。

「『打發掉』是什麼意思?」朝子問。

「就是嫁人嘛,這種說法不是早就有了嗎?」清說。

「那男的呢?」

「男的嘛,對了,就是死了。比如說,那小子被打發掉了,或者說把那小子打發掉……就是這個意思。」

「清,說正經的。」敬子說。

「好吧。把男的打發掉就是學校畢業後讓他就業唄。要真說正經的呀,還真沒地方打發。」

「如果清這麼說,是因為現在的年輕人對生活苦惱迷惘,我就什麼也不想說。但是,朝子就這樣打發掉行嗎?」

「我並不認為這樣就行,但也未必一定就沒有好結局。如果真能找到一個好小伙兒,也可能很不錯。」

「你也變壞了。」

「我變壞沒那麼容易,但指責別人變壞的人,自己首先必須有良心。」清頂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搖過市,媽媽成天出去推銷珠寶,不是都一樣嗎?」

「什麼都一樣?你覺得哪兒不順眼?」

「我哪兒都看不順眼。」

「說話別沒分寸,我是認認真真地生活。」

「當然很認真。媽媽開小賣店的時候,我就堅信媽媽在拚命幹活,和朝子兩個人看家……」

「……」

「朝子也是這樣,對類似女人本能的東西,要說認真也可以說認真。就是壞人和罪犯,也活得很認真呀。」

清越說越彆扭,越胡攪蠻纏,敬子感到難以捉摸的不安。本來是擔心朝子的事才跟他談起來的,現在清反而更讓人擔憂。

敬子非常疼愛這一兒一女。戰爭最吃緊的時候,她一個人把這兩個孩子拉扯大,孩子就是她的心頭肉。而且在經營小賣店的那四五年間,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孩子照顧不過來,總覺得欠了他們的情,所以現在對孩子有求必應,盡量滿足。其實,物質匱乏的那些年頭,因為敬子認識跑黑市的人,她的孩子跟社會上一般孩子比起來,並沒有缺吃少穿。

孩子的慾望沒有滿足的時候,再加上大人一味嬌慣,就不知道有所節制。敬子和俊三住到一起以後,連大手大腳生活鋪張的俊三都感到吃驚:「你的孩子奢侈浪費得可怕。」

「花的都是我們掙的錢,再奢侈浪費也到不了哪兒去。」

「不是買什麼東西的問題,而是心理上奢侈浪費。有一千日元,買一百日元的東西不算奢侈。但只有一百日元,還要買一百日元的東西,這不是奢侈又是什麼?」

「你說得也許有道理,但孩子可憐。有時候我身上只有十日元,還給他們買過一百日元的東西。」

「我對弓子就沒有這麼慣。」

「做父親的就是這樣。」

「其實應該倒過來。父親讓孩子大手大腳地花,母親收得緊。」

「你不懂得在這年頭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的母親的心情。」

「孩子們懂得就好了。」

清和朝子也不是不懂這些道理,只是從小就養成了習慣,的確缺少自制力。而且敬子和俊三一起過日子以後,對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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