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珠寶和母親

敬子從草坪上種著無花果樹的後院繞到門口。

鄰居的鯉魚旗在空中啪嗒啪嗒地隨風飄動,也讓她心驚膽戰。

出了門便是陡峭的下坡路,兩邊是深宅大院,院牆裡綠樹葳蕤。在東京都內實在是鬧中取靜的幽雅去處。

買地蓋房的時候,曾經和俊三到這一帶來過,敬子看中了這兒。「我喜歡這陡坡,就像從小山或者森林中出來進城一樣的感覺。」

下大雨的日子,雨水順著牆根的小溝急速奔流,嘩嘩的水聲也愉快悅耳。

但是,不開車以後,俊三爬這道坡就顯得吃力。

「安眠藥吃多了,心臟虛弱,又是喝完酒回家的。我爬坡剛好可以活動活動手腳。」敬子看得實在著急,終於忍不住說道。

她心想,要是自己上這道坡覺得腿腳發沉,那就完了。她把上坡時腿腳輕鬆還是沉重作為當天身心強弱的檢測器。

現在下坡,腳下似乎有踩空的感覺。

「挺著點!是鯉魚旗的聲音,看把你嚇得……」敬子抬頭看著鯉魚旗,使勁往下走。

下了坡便是大馬路,敬子截了一輛計程車。要是平時,她會挑車,但今天趕時間,就顧不得了。

「走麴町二條街。開快點!」

她今天第一次見的田部是銀座草野珠寶店的主顧。敬子以草野珠寶店店員的名義登門拜訪。

「開始他經營小餐館,一下子發了,現在餐館開了好幾家,生意火得很。他是戰後少有的暴發戶,還很年輕呢。這才是財神爺,別看政治家、實業家派頭十足,其實沒現錢,買東西還討價還價、分期付款。像田部這樣每天進款的,手面大,掏錢也痛快。不能放過他。」

這樣的話,敬子不聽也知道。

做珠寶買賣,表面上進進出出的金額很大,其實沒多大掙頭。鑽石也好,翡翠也好,質量高低、有無瑕疵、大小形狀、成色如何,都要經過嚴格鑒定。在業內有一種收購價的規矩,比如說一克拉鑽石的收購價為二十八萬日元,售價就定在五十萬日元上下。

敬子自己不進貨,委託代銷,只能拿點回扣,畢竟有限。而且好珠寶不可能常有,做買賣的,運氣好時上天保佑,能撈一大筆。但買主也不多,有時候資金就周轉不開。

敬子從經營小賣店轉做珠寶商,不說為時太晚,也是稍稍慢了點。戰敗初期,皇親貴族和財主富翁驚慌失措,不管好壞,像賣破爛一樣統統往外甩,那一陣子差不多平息下來了。

「你在車站掙大錢的時候,珠寶市場暴跌,一片混亂,還有土地什麼的都不值錢。」有人對敬子這麼說。

但是鐘錶的買主比珠寶多,這方面的收入確實有保障。敬子在鐘錶上投入了個人資金。她從同行那兒便宜購進走私進來的百達翡麗表,又從古董舊貨攤上買到貝內特表。當翡翠賣不出去的時候,她就推銷自己的手錶,心想百達翡麗表要是能賣二十五萬日元的話,收入就相當可觀。

當餐館老闆娘到店裡來,顧客盯著她的手錶問「這是什麼牌子的」的時候,就說「百達翡麗」。暴發戶的老闆一定有讓太太這樣自豪地回答的虛榮心。

敬子打算從這兒入手說動他。氣質高雅的高級表也許反而好銷。

貝內特的鴛鴦表具有古雅氣派的貴族情趣。

如果敬子對俊三還是原來那樣感情深篤,這對鴛鴦表就一人各持一塊。現在她告訴都不告訴他,就拿出來賣。

這鴛鴦表就像結婚戒指一樣,必須成雙配對。敬子忽然渴望有這麼一個稱心如意的人。

「要不就這麼帶在身上,也不往外賣。嗨,我真是個寡情又多情的女人……」敬子茫茫然胡思亂想。

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穿過街道,沿著護城河駛去。路旁的柳樹和銀杏新葉嬌嫩,對岸皇居的堤壩上綠草茵茵,賞心悅目。

司機一邊放慢車速一邊問道:「在哪兒下?」

「行了,就這兒吧。我也是第一次來,下車找吧。」

敬子戰前住在平民區,從來沒來過麴町高級住宅區。但這一帶也被炸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多是簡陋寒酸的小房子。昔日的麴町如煙似夢。大概有的人疏散在外地還沒回來,也有的人遷到郊區去了。

只打聽一次,就立刻找到了田部家。但是當敬子站在田部家門口時,卻懷疑是不是找錯了門。

這是一棟典型的洋房,草坪比外面的道路大概高出三級台階,上面安裝著低矮的金屬絲網籬笆,籬笆上錯落有致地纏繞著爬蔓薔薇,探出許許多多白里透黃的小花蕾沐浴著五月溫暖的陽光。從路上可以望見整個房子,那風格情調在外國雜誌的彩色照片上似曾相識。

「這田部莫非是美國籍日本人,或是使用日本人名字的外國人……」敬子心裡嘀咕著,按下門鈴。

門拉開了,一個男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您就是田部先生嗎?」敬子也大吃一驚。

「白井……真是稀客。」

「沒想到您就是田部先生。」

這個田部就是敬子在車站開小賣店時,一直給她送美國糖果的黑市倒爺。他複員以後,跟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擦皮鞋姑娘一起生活。後來有一天,他告訴敬子說生了個孩子,從此再沒見過面。

田部親切地說:「有六年沒見了吧。不,七年了。」

「您發財了,了不起。真叫人吃驚。」敬子穿著鞋踩著淡紅透灰的地毯,走進亮堂堂的客廳。

「幾年沒見了,跟您孩子的歲數一樣。」

「對,對。那時候受到你的關照。」

田部告訴敬子,現在還和那個擦皮鞋的女人住在一起。敬子心頭淌過一股暖流,坐在低腿椅子上。

田部叫來妻子,回頭對妻子說:「你也記得吧?」接著向敬子介紹說:「這是內人。」

田部的妻子親切地微笑著說:「那個車站小賣店的……」

敬子對這個皮膚白皙、身體瘦小、表情溫和的女人沒有印象。

「是的。」敬子客氣地回答,「做夢也沒想到,田部先生原來就是老相識。」

「人生奇遇啊。」田部說。

「您錢一多,都胖得快認不出來了。」

田部像女人一樣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真羨慕你有一間店鋪。剩下不少吧?」

「沒多少。後來……」敬子囁嚅著,「做珠寶生意和在車站賣東西不一樣。」

「珠寶?那你在草野的店裡工作啦?」

一個小夥子坐在客廳里,專心致志地畫素描。

「嗯,也不止草野這一家。我父親以前就幹這一行,認識不少朋友的店鋪……不過,今天是為草野的店登門拜訪的。」

敬子從手提包里拿出珠寶和手錶,攤放在田部的妻子面前。她對東西不多說什麼,點燃一支香煙慢慢地抽著。

像嫩葉凝露般翠綠澄碧的玉石在田部妻子的掌上閃閃發亮。

「好翡翠。」

買翡翠的就是她嗎?一個先前擦皮鞋的姑娘要買這價值七十萬日元的翡翠嗎?敬子覺得她不配,有點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樣在戰爭期間苦撐苦熬過來,又覺得她應該擁有這美麗的寶石。

「比一克拉的鑽石還要貴吧?」田部的妻子說。這時,一直背對這邊畫畫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

敬子覺得這年輕人面熟。

「你過來。」田部招呼年輕人。

「這是我弟弟昭男。這是白井,我做黑市買賣時候的老主顧。」田部簡單地介紹道。

「您的弟弟?」敬子驚訝地問。

「認識嗎?」

「嗯。」敬子清楚地記得這一幕幕:白大褂、白口罩、天真純樸的青年的眼睛,還有用手術剪從盆子里挑出弓子完全化膿了的闌尾。

「是當醫生嗎?」

「是。」

「前年剛好這個時候,在柿本醫院見過。有個女孩子得了急性盲腸炎……」

「呀,對了。那時我在當助理醫生。想起來了。那病人長得很可愛,很調皮,是個優育兒。」

病歷上寫著十五歲,進行術前準備的院長見弓子身體發育良好,說這是個「優育兒」,於是醫院的人們都叫她「優育兒」。

「虧得你們精心治療,現在照樣是『優育兒』。」

敬子想起剛才出門前推著弓子的後背讓她去見生母的情景。似乎為了排遣這種心情,她改口問田部:「您戴的是什麼表?」

「歐米茄。快三年了,走得太准,沒意思。」

田部看妻子把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左右端詳著,說道:「真不錯。滿意了吧?」

「不錯是不錯,翡翠、戒指托的式樣都很好,可我想要稍稍小一點的,還是這種色調,大約四五十萬日元的價格。你還有別的嗎?」

「看了這顆翡翠,其他的就看不上眼了。今天沒帶來。以後如果有您想要的,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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