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把瓜子形翡翠戒指套進左手的無名指,仔細端詳著。朝子對著她的後背說:
「媽媽,給錢。」
「上哪兒去?」
敬子依然欣賞著戒指。
「看高爾基的《在底層》。話劇。」
「《在底層》是話劇,這我知道。」
「連義宮先生都說,這劇看一遍不夠……」
「哦?」
「一點開演,快來不及了。」
「多少錢?」
「給一千日元,行嗎?」
「不行。給一半都夠勉強的了。」
敬子這才轉過身來。她四十三歲,風韻猶存。
朝子二十歲,深藍色的裙式大衣,飾帶緊束著婀娜細腰,長相略顯嚴厲,似乎帶著幾分不悅的神色。
敬子從手提包里找出一張五百日元的鈔票,一聲不響地遞給朝子。
朝子面無表情地接過來,連聲「謝謝」也沒有。她走到門外,留下一串不滿的腳步聲。
最近這一陣子,敬子只要一看到朝子不高興,就像自己受譴責似的心裡難受。對朝子的哥哥清也是如此。現在只有對最小的弓子才能袒露母女之愛。
「啊,十二點了。」敬子伸手擰開收音機的開關,看著金殼坤表的長短針重疊到一起。收音機傳來中午的報時聲。
敬子從昨天晚上就開始對時間。這是最高級的百達翡麗表,分秒不差、準確無誤。她心頭一陣痛快。
翡翠七十萬日元,百達翡麗表二十五萬日元,這兩樣東西都等著買主。敬子是珠寶與鐘錶的中間商。
收音機播送完新聞,開始播放木琴獨奏的比才的《卡門》。這時,敬子聽見有人從二樓下來的沉重腳步聲。她急忙把戒指和手錶分別裝進精緻的小盒子里,再放進手提包,準備對付這腳步聲。
昨天夜裡,她和發出這腳步聲的人鬧了點彆扭,所以現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
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停住了。
俊三在法蘭絨睡衣外面套著縐綢棉袍,裹著腰帶,面對院子里明媚的嫩葉,若有所思地呆立著。
他的後背顯出潦倒落魄的樣子,連敬子都不由得心酸難受。
「你喝茶嗎?」敬子盡量保持平靜自然的聲音。
敬子的丈夫死於戰場,她現在和島木俊三住在一起。清和朝子是她與前夫的孩子,弓子是俊三帶過來的,和敬子沒有血緣關係。
俊三走到紫檀木桌前,無精打采地坐下來,可能是服用安眠藥的緣故,臉顯得浮腫蒼白。
「能不能把你放在二樓的東西搬下來?」
「什麼?」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之言,敬子一下子沒醒悟過來。
一號是五一勞動節,二號是星期天,三號是憲法頒布紀念日,今天又是端午節(男孩節),這幾天連休。昨天,俊三很晚才從公司回來,醉醺醺地抱著敬子,嘴裡呼喊著分居的妻子的名字:
「京子……」
一陣尷尬不悅以後,俊三居然還要敬子拿這個家做抵押,給他籌措一筆錢。這棟房子是敬子四五年前用自己的錢蓋起來的。
「喝醉了吧?現在就剩這房子是咱們倆的指靠了。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把房子租個好價錢,或者開旅館,還能對付著過日子。這些話我不是常常掛在嘴邊嗎?現在已經到這個關頭了?」敬子說。
俊三的出版社由於資金周轉不開,岌岌可危。他盤算著拿這個家做抵押,大概可以借到兩百萬日元,把這筆錢投進去,能抵擋一陣子吧。但敬子不想失去這個家。
清和朝子本來就對母親和俊三的關係冷眼相看,要是現在敬子再向俊三示弱,這個家也許就會四分五裂。
「一個女人辛辛苦苦建起的家,難道你這個堂堂男子漢……太叫人傷心了!」
「好,叫你傷心。要是破產了,那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敬子覺得俊三喝多了,不過還是提高了嗓門。
這時,房子的隔扇門打開了,弓子沒精打采地嘟囔道:「爸爸,別難為媽媽了。」爭吵才平息下來。
「弓子,謝謝你。你休息吧。」敬子的聲音緩和下來。
但敬子到樓下的房間睡覺去了。他們同居以後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最近這半年,俊三慘淡經營,得了失眠症,脾氣變得暴躁起來,成天板著臉,說話做事不合常理,也不給家裡生活費。
敬子只好出讓了股票,珠寶與鐘錶的生意還不錯,傭金進來的時候,還給俊三生病的妻子寄醫療費。
敬子有能力自己養活自己,以前又做過不少買賣,所以當男人事業不順的時候,她只有同情,絕不會抱怨責怪,也不會驚慌失措。
到了今天早晨,俊三氣還沒消,像把討厭鬼驅逐出門一樣,竟要敬子把衣櫃等傢具用品統統搬到樓下來。敬子不明白他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敬子左手支著下巴,一雙大眼睛看著俊三蒼白的嘴唇,聲調又變得冷靜拘板起來。
「搬可以,只是一動大傢具,到處都是灰塵,跟大掃除一樣。還是你到樓下挑一個房間睡吧。」
「我不過想換換心情,要是這麼麻煩就算了。」
俊三的表情像被打敗的狗一樣狼狽周章,他依然袖著手,六七年前那種男子漢的風度蕩然無存。
敬子忽然站起來走到廚房,吩咐女傭給俊三安排早餐。
「今天的洗澡水裡放菖蒲了吧?」她又問了一句。
這兩三年,敬子養成一個習慣,外出之前一定要入浴。
帶著貴重的珠寶與手錶走訪身份地位與之匹配的人士時,要盡量讓對方覺得她年輕美貌。這不僅出於女人的愛美之心,也是做買賣的一個竅門。要推銷高價的戒指,自己先要顯得氣度不凡,不能縮手縮腳、小里小氣,或者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就連出入坐高級轎車也是敬子用心良苦之處。
整個家裡,就數浴室最講究。敬子說是「考慮到將來改為旅館」,其實是為了自己可以舒心愜意地修飾容貌。
透過齊腰高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隔壁宅院的樹木。有點洗溫泉的氣氛。
這是一種新式的煤氣熱水器,速度快,內藏煤氣灶,在澡盆里擰動小把手可以開關煤氣。
敬子打開扁柏木門,只見弓子泡在熱水裡正在甩菖蒲葉。
「哎呀,媽媽,你還沒洗啊?」
「弓子,你正在洗啊?」
「哥哥姐姐都洗了,我以為你也早洗完了。」
弓子能和敬子一起入浴,顯得很高興。敬子也泡在熱水裡,心情又輕鬆起來。
弓子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到這個家裡來的,所以她不僅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敬子沒有血緣關係,也明白正是這個女人從自己的生母手裡奪走了爸爸。但現在弓子對敬子就像親生母親一樣親熱,純樸率真得令人覺得過於幼稚。
今年的母親節快到了。去年的母親節,把一束粉紅色石竹花送給敬子的,不是她的親生子女清和朝子,而是弓子。弓子平時叫她「媽媽」,只有那一天叫她「母親」。敬子感動得熱淚晶瑩,說不出話來。
懷弓子的時候,她的母親得了肺病,可能是分娩使病情更加惡化,因此弓子從小由奶奶撫養,後來母親住院治療。不久父親應徵入伍,奶奶一死,弓子只好東家西家地寄居。
父親和敬子住到一起以後,弓子才算在一個家庭里穩定下來,也許她第一次這樣安心平靜地生活,甚至感到幸福。敬子也移情於弓子,弓子一切都依賴敬子。
敬子的兩個親生子女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弓子的嬌麗美貌驚羨不已,對母親和弓子的親情並不嫉妒,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弓子依然泡在熱水裡。「媽媽,菖蒲長蟲了。」
「什麼蟲?」
「你看。」
「在哪裡……什麼呀,弓子,這是菖蒲的花。」
敬子拾起淡黃色的穗狀小花,逗弄弓子的耳朵。弓子的耳垂豐厚可愛。
「啊……別……別……媽媽。」
「這是花呀。」
「菖蒲的花不是紫色和白色的嗎?繪畫與和服的圖案上都有的那種大花……」
「你說的是菖蘭和溪蓀,葉和莖都沒這麼香。這種菖蒲還可以提取香料呢。」
「我不喜歡這種香味。是不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洗過菖蒲澡的緣故?」弓子若有所憶地說,「媽媽每年都洗柚子澡、菖蒲澡吧?」
「早些時候住在平民區,一到端午節,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懸掛著菖蒲和艾蒿。女人就用這些葉子扎頭髮,說是可以辟邪。」
「辟什麼邪?」
「惡魔不會附身。我也給你紮上吧。」
弓子的頭髮烏黑豐厚、潤澤平順,如果燙了發,讓頭髮鬈曲起來,真覺得可惜。她一束高高的抓髻,系一條自己喜歡的綢帶。這種梳法是敬子的主意,很適合弓子。
「用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