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恆河落日 第四章 人如蓮花

恐怖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

婆須蜜讓我先從比較簡單的學起,像化妝、歌唱、詩歌、書法、插花、舞蹈,其實這些對我來說也不是好學的,真不知她怎麼會覺得我是個可造之材,難道是那首詩歌的關係?

「……所以,要成為一名加尼卡,當然必須美麗、親切、懂得欣賞他人,喜歡豪奢,富裕,同時思想開放,樂於接受新知識、新經驗;不鬱鬱寡歡,熱衷於加入社交界和藝術圈……」婆須蜜一邊點燃身邊的迦羅,一邊細聲慢語地說著。

「那個,我明白有些東西是要學的,可是有些像軍事、冶煉、建築、木工,實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吧?」我搖著頭道。

她姿態優雅地坐起身來,笑道:「隱,身為加尼卡,會遇到不同國家,不同行業的客人,如果不具備完善的學識,又怎麼能得到客人的青睞呢。」

「可是等學會全部六十四藝,不都成老太婆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又笑了笑道:「其實很多也只是學些皮毛,你看我變成老太婆了嗎?」

我盯了她一會,忽然嘆了一口氣,「此物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她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微微一笑,「對了,再過不久從南印度來的舞者烏爾沃西會在城裡的吉祥天廟獻舞,你也一起去看吧,順便學學。」

「南印度的舞者烏爾沃西?是怎樣的人?」

「她的舞姿這個世上無人能及,但是據說她十分古怪,從來不收錢財,只收最常見的竹竿作為酬勞。」

「只收竹竿?她還真是怪人啊。」我有些驚訝地介面道,心裡不免有了一絲好奇。

「好了,我們也該繼續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很是滿意地看到我飛快扭曲了的臉。

「婆須蜜小姐,那摩羅大人來了。」門口傳來的聲音令我心裡一松,忽然有些感激起這位那摩羅大人了,看來今天我的苦難提早結束了。

「知道了。」婆須蜜淡淡應了一聲,又轉頭對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點了點頭,趕緊退了出來,順便瞄了一眼正被幾位妖艷美女簇擁而來的年輕男人,果然是那位那摩羅大人,今天他穿著一身藍色的貼身長袍,一頭長髮隨意地用黃金飾物挽住,他漫不經心地和那幾位美女調笑著,比那日初見時似乎多了幾分輕佻。

他掃了我一眼,在我行禮後想匆匆而去時,他忽然喊住了我,「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還不等我回答,他身邊的女子就趕緊搶著答話:「她是婆須蜜新收的加尼卡人選,真不知婆須蜜是怎麼想的,要親自調教這個異域女子。」

「異域?」他忽然好像有了點興趣,「你從什麼地方來的?」

「聽說是從摩訶至那國來的……」那女子剛說了一半,那摩羅的目光朝她冷冷一瞥,她顯然嚇了一跳,再不敢說下去了。雖然只是短短一瞬,我卻看見那位那摩羅的眼神竟是如此銳利。

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像什麼普通人。

「摩訶至那國,那可是很遠的地方。」他看著我隨口說道。

我點了點頭,也沒答腔。

「對了,你就是上次那個穿著男裝的女孩子吧。」他好像忽然想了起來,唇邊揚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怎麼,你也想成為加尼卡?」

「是又怎樣。」我開始不耐煩了。

「加尼卡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他輕輕一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不過,等你成為加尼卡的那天,我不介意你來服侍我。」

「那麼,大人恐怕是要等上很久了,本人愚鈍,學成時恐怕已經成了白髮老太婆,只怕到時大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微笑著看著他道,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一定是被婆須蜜影響了。

他盯著我,忽然笑起來,撤回了手,意味深長的說了句,「別擔心,不用等到那麼久。」

盛夏的恆河畔,空氣里始終瀰漫著灰灰白白的淡淡霧霾,特別是在那清晨曙光將露的當口,總有著一層若有似無的薄薄水氣。

走在恆河邊,回想著那摩羅的話,我不禁搖了搖頭,看來古往今來,逛妓院的男人里根本就沒有什麼好東西,婆須蜜的命定之人到底在哪裡?雖然最近也見過不少她的客人,卻沒有發現一個額前有菱形標誌,唉,我又嘆了一口氣,只有趕緊找出這個人,我才能完成任務,結束這恐怖的名妓培養計畫。

看著眼前陽光照耀下的恆河水,忽然讓我想起了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描寫恆河的文字。「她像風采迷人的美女,姍姍前行,白色的浪花是輕披在她身上的薄薄涼衫……汨汨的水聲悠揚入耳,好似她曼妙的嗓音,唱著醉人的歌曲。」在我輕輕念出來後,卻聽見身邊傳來了一聲很輕的笑聲。

我立刻轉過身子,河邊的大樹下一位穿著灰色長袍的男子盤腿而坐,一頭亞麻色的長髮瀑布一般傾瀉而下,正好遮住了他的容貌。

「你笑什麼!」我根本沒注意到這裡還有一個人,不禁有些惱怒。

一陣清風夾雜著娑羅碎花飛來,輕輕吹亂了他的長髮,在長發飛揚間,透過紛落的碎花,我看清了他的臉。

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他的容貌。

明媚的陽光透過碧綠的枝條流瀉而下,傾瀉在他的臉上發上,他的容貌,從柔滑的長髮到細緻清秀的五官,還有略微顯得有些單薄的身材,由內及外,都流露出一股透明感與奇妙的深沉,沉靜得如沒有瑕疵的雪峰,你覺得很簡單但永遠想不透裡面所蘊藏的豐富。

他依舊闔眼淺笑著,笑容在風中如同花朵在水中盛放一樣有點不真實。隨風似乎還帶著一陣奇異的淡極似無的微涼的蓮花香氣。

人中丈夫,人中蓮花,分陀利華。

「你到底笑什麼。」我愣了一會兒後又回過神來。

「我笑,」他緩緩開口,聲音如青色的茶葉在盛著透明水中的杯中緩緩升騰,「你看到的只是淺薄的表象。」

「淺薄的表象,好啊,那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我瞪了他一眼,他還是閉著眼睛,細長的睫毛密密地煽動著。「還有,你最好看著我說話,這樣很不禮貌。」

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看到的,至於看著你說話,我實在是做不到,因為——我是個瞎子。」

瞎子?我微微一驚,又多看了他幾眼,這樣一個清逸出塵的人物竟然是瞎子,真是可惜。

就在此時,不遠處忽然喧鬧起來,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卻看見河邊的石台上搭起了高高的柴堆,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是人們在舉行葬禮。」那位瞎子先生低低說了一句。

葬禮?我正詫異著,忽然從那邊飄來一股檀香的香味。

「檀香木?看來這回舉行葬禮的是位婆羅門。」他的嘴角微微一揚。

「既然是葬禮,他們怎麼一點也不難過,也聽不到一點哭聲。」我有些不解的問道。

「難過,為什麼要難過?」他淡淡一笑,「生命不是以生為始,以死而終,而是無窮無盡的一系列生命之中的一個環節,每一段生命都是由前世的業所決定的。死亡、葬禮只是意味著一種送別,將親人送入另一個輪迴。」

「可是不管怎麼樣,消失了就是消失了,這輩子就再也遇不上了,無論是親人,還是愛人,離開就是離開了,下輩子誰知道能不能再遇的上呢,就算遇上,也許也只是擦肩而過。」我望著那些面色沉靜的人們說道。

他只是微笑著,沒有再說話。

「你來自何處?」過了一會,他忽然開口問道。

我愣了一下,脫口道:「你看不見我,怎麼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他伸手拂去了一片沾在他眉梢處的娑羅花瓣,笑道:「如果是本地人,是絕不會說出剛才的那段話的。」

「我是從摩訶至那國來的,你呢,又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摩訶至那,」他的臉上似有一點動容,「我叫目蓮。」

目蓮?果然人如其名,人如蓮花。

「隱,」他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讓我嚇了一大跳,正要回答,卻見遠處跑來一隻小狗,飛快地撲進了他的懷抱,親熱地在他衣服上蹭來蹭去。

我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地問道:「剛才,你是在叫這隻狗嗎?」

「是啊,它叫隱。是我取的名字。」他一邊回答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些餅,掰成小塊,喂著那隻骯髒不堪、皮毛褪落的小狗。阿咧咧,我竟然和一隻小狗同名!我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起來,鬱悶得打算離開,忽然聽見他的聲音又低低響起,「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我的口齒似乎不靈活了。

「小隱,原來你在這裡,快點回去吧。」婆須蜜身邊侍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真是可惡,早喊不喊,偏偏這個時候來找我。我趕緊望向目蓮。只見他神色依舊自若,只是嘴角抿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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