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節

實際上,保羅·D並不關心它是怎麼走的,甚至不關心它為什麼要走。他關心的是,當時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以及為什麼離開。當他通過迦納的眼睛看自己時,他看見的是一種東西。通過西克索的眼睛看,是另一種。一個讓他覺得自己正直。一個讓他覺得恥辱。比如,他在內戰期間曾為雙方賣命。他從「北極」銀行和鐵路公司逃走,去加入田納西的第四十四黑人軍團,還以為自己成功了,結果卻發現,他來到的是新澤西州一個司令麾下的另一個黑人軍團。他在那兒待了四個星期。軍團在開始考慮士兵該不該持有武器之前就解散了。不該發槍,決定了,而那個白人司令必須考慮清楚,該命令他們去幹些什麼,而不是去殺另一些白人。一萬人當中,有的留在那裡做清掃、拖運和蓋房子的工作;另一些流向另一個軍團;多數人被拋棄了,悉聽尊便,作為酬報的只有苦澀。他正試圖下定決心干點什麼,這時一個「北極」銀行的代理人追上了他,把他帶回特拉華,他又在那裡做了一年奴隸。然後「北極」以三百元的價錢把他賣到亞拉巴馬服役,在那裡他為反叛的南軍士兵賣力,先是給死人分類,然後又去煉鐵。他和他那組人打掃戰場的時候,任務是把邦聯 的傷員從邦聯士兵的死屍中拉出來。要照料好,他們告訴他們。好好照料。有黑人,有白人,把臉裹得只剩下眼睛,提著馬燈在草地上擇徑而行,摸著黑在死屍無動於衷的沉默中分辨活人的呻吟。大多是小夥子,還有些是孩子。他感到有點羞恥,因為他把他們想像成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的看守們的兒子以後,還同情他們。

他試過五次,沒有一次得逞太久。他的每一次出逃(逃離「甜蜜之家」,逃離「白蘭地酒」,逃離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逃離威爾明頓,逃離「北極」銀行)都遭到了挫敗。孤身一人,沒有偽裝,長著顯眼的膚色和容易被人記住的頭髮,而且又沒有白人保護,他從未逃脫過被抓獲的命運。逃跑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和囚犯們一起的,然後同切羅基人住在一起,聽從了他們的建議,還在特拉華州威爾明頓的一個女織工那裡藏過:整整三年。在每一次出逃的路上,他都情不自禁地驚詫於這片不屬於他的土地的無比美麗。他藏身於它的胸口,翻弄著它的泥土尋找食物,扒住它的河岸貪飲河水,盡量不愛上它。夜晚,天空只屬於他自己了,而且因星星的重壓而虛弱,他仍強迫自己不去愛它。它的墓園,它的在低處流淌的河流。或者,只是一座房子——孤獨地坐落在一株楝樹下;也許是一頭拴著的騾子,光線打在它的皮毛上,僅此而已。任何一樣事物都能讓他心動,但他卻竭盡全力不去愛它。

在亞拉巴馬的戰場上過了幾個月之後,他和三百個被抓來、租來、搶來的黑人一道,被押往塞爾馬的一家鑄造廠。他就是在那裡趕上內戰結束的。他被告知獲得了自由,這樣,離開亞拉巴馬應該不成問題。他應該有能力從塞爾馬鑄造廠沿著大路直接走到費城,想坐車的話可以搭火車,也可以乘小船。但事與願違。他和兩個黑人士兵(他們曾經被他原來找的那個四十四軍團抓獲過)從塞爾馬步行去莫比爾,他們在頭十八英里路中就看見了十二具黑人死屍。兩個是女人,四個是男孩。他心想,這一次,毫無疑問,是他一生中最不平常的長征。控制局勢的北佬卻讓南方叛軍失去了控制。他們到了莫比爾郊區,那裡的黑人在為聯邦鋪路,在這之前,他們曾幫助叛軍將道路搗毀。跟他一道走的兩個人中有個列兵,名叫基恩,曾在馬薩諸塞的五十四軍團服過役。他告訴保羅·D,他們比白人士兵掙的錢少。說起來就讓他痛心:馬薩諸塞州願意為待遇不均作些補償,但他們集體拒絕了。聽說打仗還能掙錢,保羅·D被深深觸動了,他只顧用驚奇和艷羨的眼光看著那個列兵。

基恩和他的朋友羅斯特中士徵用了一艘小快艇,他們三人漂進了莫比爾灣。在那裡,那個列兵向一艘聯邦的炮艦高呼,炮艦就把三個人全都接走。基恩和羅斯特在孟菲斯上岸,去尋找他們的指揮官。炮艦艦長允許保羅·D待在船上,一路到了西弗吉尼亞的惠靈。然後他再自己到新澤西去。

他到達莫比爾之前,見過的死屍比活人還多,可等他到了特倫頓,到處是熙熙攘攘的活人,既沒在追捕人也沒在被人追捕,這讓他覺得自由生活的滋味如此美妙,終生難忘。他走過一條擠滿白人的繁華街道,可他們卻並不覺得他的出現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招來的異樣目光只是因為他的臟衣服和噁心頭髮。儘管這樣,還是沒人發出警報。然後奇蹟出現了。他站在一排磚房前面的街上,聽見一個白人喊他(「嘿!你!」),讓他幫忙把兩隻皮箱從一輛公共馬車上卸下來。事後,那個白人給了他一枚硬幣。保羅·D拿著硬幣溜達了好幾個小時——他拿不準能用它買點什麼(一件衣服?一頓飯?一匹馬?),也不知道誰會賣給他東西。最後,他看見一個菜販在一輛馬車上賣菜。保羅·D指了指一把蘿蔔。菜販把蘿蔔遞給他,接過他的那枚硬幣,又給了他幾枚。他大吃一驚,退了出來。他四處張望,發現好像沒有人對那個「差錯」或者對他感興趣,於是他繼續走著,高興地嚼著蘿蔔。只有幾個過路的女人似乎隱約有些反感。第一次掙錢買來的商品令他心花怒放,也不在乎那些蘿蔔是蔫巴的。就在那一刻,他認定,到處流浪、吃喝和睡覺才是最好的生活。他這樣過了七年,後來到了南俄亥俄,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姑娘就去了那裡。

現在,他歸來和出走的路線正好相反。他先是站在房子背後,冷藏室旁邊,驚奇地發現原來種青菜的地方開著夏暮繁茂的花兒。石竹,牽牛花,菊花。亂放的罈罈罐罐和正在凋萎的花莖擠在那裡,花朵怕疼似的哆嗦著。死去的常春藤纏在豆角架和門把手上。從報紙上剪下的褪了色的畫像釘在廁所和樹上。一根短得只夠跳繩用的繩子扔在澡盆旁邊;還有成罐成罐的死螢火蟲。像個小孩的房子;一個高個子小孩的房子。

他走過去,拉開前門。死一般寂靜。悲傷的紅光籠罩他、禁錮他的那塊地方,如今空空蕩蕩。一種凄涼而失落的空蕩。更像是空缺,但是這種空缺他必須挺過去,憑著當初信任塞絲、走過了搏動的紅光的那種決心,挺過去。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白花花的樓梯。樓梯欄杆從頭到尾纏著綢帶、蝴蝶結和花束。保羅·D邁進屋去。他從室外帶來的輕風掀動了那些綢帶。並不太急,但不浪費一點時間,他小心地爬上閃亮的樓梯。他走進塞絲的房間。她不在那兒,那張床看起來那麼小,讓他納悶他們兩個當初怎麼躺得下。床單也不見了,由於沒開天窗,屋子裡悶得令人窒息。顏色鮮艷的衣服扔在地板上。掛在釘子上的裙子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寵兒時她穿的那條。一雙冰鞋安卧在牆角的一隻籃子里。他將目光轉向那張床,久久地望著它。他覺得那似乎是個他沒待過的地方。他冒了一身汗才想像出自己躺在上面的情景,一看見那個畫面,馬上精神倍增。他向另一間卧室走去。丹芙這一間的整潔程度與那一間的髒亂程度相當。然而還是沒看見塞絲。也許自從他跟丹芙談了那次話以後,她就好了起來,回去工作了。他轉身走下樓梯,離開了自己穩穩噹噹躺在那張窄床上的幻象。他在廚房的桌旁坐了下來。一百二十四號少了一點什麼。比住在裡面的人更大的什麼。比寵兒或者紅光更多的什麼。他無法說清那是什麼,然而恍惚之間,那好像是他偏偏不明白的、外面的什麼東西射出的耀眼光芒,即使含著責難也依然親切。

右邊那扇通往起居室的門半開著,他聽見了裡面哼唱的聲音。有人在哼小調。輕柔而甜蜜,像支搖籃曲。然後是幾句歌詞。聽起來像是「高高的喬尼,寬寬的喬尼。石竹垂下頭」,當然了,他想。那就是她待的地方——她就在那兒。躺在一床色彩斑斕的被子下面。她的頭髮,像名貴植物雅緻的黑色根須,在枕頭上捲曲著散開。她的眼睛盯著窗口,毫無表情,以致他拿不准她會不會認出他來。這間屋子太亮了。什麼都看不真。

「雜草舉起手,」她唱道,「羊毛蓋住了我的肩膀,毛茛和三葉草在飛揚。」她撥弄著一長綹頭髮。

保羅·D清了清嗓子,打斷她。「塞絲?」

她轉過頭。「保羅·D。」

「噢,塞絲。」

「是我做的墨水,保羅·D。我要是沒做墨水,他就不能那樣做了。」

「什麼墨水?誰?」

「你刮鬍子了。」

「是的。樣子很糟?」

「不。你樣子挺好的。」

「見鬼。我聽說你卧床不起了,怎麼回事?」

她笑了笑,等笑容消退又轉眼去看窗戶。

「我想跟你談談。」他對她說。

她沒有回答。

「我看見丹芙了。她對你說了嗎?」

「她白天回來。丹芙。她一直跟著我,我的丹芙。」

「你得打這兒起來了,姑娘。」他很緊張。這讓他想起了什麼。

「我累了,保羅·D。太累了。我得歇一歇了。」

這時他明白他想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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