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節

丹芙帶上那些承諾,準備起身,可臨走時,她看見後門旁邊的架子上擺著一個嘴裡塞滿錢的黑小子。他的腦袋超出可能地向後仰去,兩隻手插在兜里。除了大張著的紅嘴,臉上只有兩隻月亮般鼓起的眼睛。他的頭髮是一團直挺挺、稀拉拉的釘子頭。而且他呈跪姿,嘴像杯口一樣寬,盛著夠一次送貨費或者其他小筆服務費的硬幣,不過同樣也可以盛扣子、別針或者酸蘋果醬。他跪在一個底座上,上面漆著「聽您使喚」的字樣。

簡妮把聽到的新聞在其他黑女人中間傳開了。塞絲死去的女兒,她割斷喉嚨的那個,回來收拾她了。塞絲累癱了,熬垮了,半死不活,暈頭轉向,面目全非,走火入魔。這個女兒打她,把她捆在床上,拔光她的頭髮。她們花了好多天,才把故事適當地充實起來,讓自己被激怒,然後再平靜下來,估價一下事態的發展。她們分成三派:有些人相信最壞的情形;有些人一點也不相信;還有些人,比如艾拉,里里外外想了一通。

「艾拉。我聽說的這些有關塞絲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我聽說它跟她住在一起。我只知道這麼多。」

「那個女兒?殺死的那個?」

「她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們怎麼知道那是她?」

「它就坐在那兒。睡覺,吃飯,興風作浪。每天都抽塞絲。」

「我的天哪。一個嬰兒?」

「不。長大了。就像一直活著那麼大。」

「你是說有血有肉的?」

「我是說有血有肉的。」

「抽她?」

「就跟她是麵糊似的。」

「大概是她自己招來的。」

「誰也不招那玩意兒。」

「可是,艾拉——」

「沒什麼可是。公平事不一定正確。」

「你不能說殺就殺你的孩子。」

「是不能,可孩子也不能說殺就殺媽媽。」

艾拉比誰都更熱衷於說服大伙兒:救人已迫在眉睫。她是個很實際的女人,相信每種病都有個根,不是值得咀嚼,就是應該迴避。思前想後,據她說,會讓事情墮入五里霧中,會妨礙採取行動。沒有人愛過她,就算愛,她也不會高興,因為她認為愛是一種嚴重的無能。她的青春期在一座房子里被一對父子分享,她稱他們為「迄今最下賤的人」。是「迄今最下賤的人」使得她十分噁心性事,她還用他們來衡量所有的暴行。一次兇殺、一次綁架、一次強姦——不論什麼,她聽了都只是點點頭。什麼都不能與「迄今最下賤的人」相提並論。她理解二十年前塞絲在棚屋裡的狂怒,只是不理解她因此做下的事,艾拉認為那是傲慢的、錯誤的,而且塞絲本人太複雜了。她從牢里出來以後,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旁若無人地生活,於是艾拉不再理她了,就連鐘點也不會告訴她。

儘管如此,那個女兒到底表現得更通情達理。至少她邁出了大門,尋找她所需要的幫助,而且想工作。當艾拉聽說一百二十四號讓一個毆打塞絲的東西佔據著,她被激怒了,這又給了她一個機會,來衡量誰可能是與「迄今最下賤的人」不相上下的魔鬼本人。她的憤怒中還有極端個人的成分在內。不論塞絲做過什麼,艾拉都不喜歡這個說法:過去做錯了,現在也好不了。塞絲的罪過的確令人吃驚,她的傲慢甚至超過了她的罪過;但是她不能允許罪惡在那所房子里繼續猖獗,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日常生活佔據了她的一切。未來是黃昏;過去本該留在身後。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後,那麼,你只好把它踢出去。奴隸的生活還是自由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次測試、一次考驗。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答案本身,仍舊問題重重,所以你什麼也別想指望。「今天的憂患已夠今天打發了」,誰都不需要更多的麻煩去應付;誰都不再需要一個長大了的魔鬼滿懷惡意地坐在桌旁。要是那個鬼只是隱身在它的鬼地方搗亂——搖晃東西,哭叫,摔摔打打——艾拉會尊重它的。可要是它附了肉體來到她的世界裡,那就另當別論了。她不介意兩個世界之間來一點交流,可這一回明明是侵犯。

「我們應該祈禱嗎?」女人們問。

「噯,」艾拉道,「先這樣吧。然後我們就要開始行動了。」

丹芙第一次要在鮑德溫家過夜的那天,鮑德溫先生在城邊有點事,他告訴簡妮,他會在晚飯前去接新來的姑娘。丹芙坐在門廊的台階上,膝頭擱著個包袱,她的狂歡節裙子已被晒成更柔和的彩虹色。她朝右邊,朝著鮑德溫該來的方向看著。她沒有看到,女人們慢慢結成仨一群倆一夥的,正從左邊越走越近。丹芙朝右邊看著。她對自己能不能保證讓鮑德溫兄妹滿意有點放心不下,而且有些不自在,因為她剛從一個有關跑著的鞋子的夢裡哭醒。她擺脫不掉夢境的悲傷,而且忙活家務的時候她又熱得喘不過氣來。實在太早了,她把一件睡裙和一把頭髮刷子裹進包袱。她一面緊張地擺弄著繩結,一面向右看著。

一些人帶來了能帶的和她們認為用得上的東西。塞在圍裙兜里,掛在脖子上,放在兩乳之間的空隙里。另一些人帶來了基督徒的忠誠——作為劍和盾。多數人兩樣都帶了點。她們根本不知道一旦到了那裡能做些什麼。她們只不過上了路,走上藍石路,在約好的時間聚到一起。酷暑阻住了幾個本來答應從家裡出發的女人。還有一些相信這個故事的人,根本不想在對抗中扮演任何角色,無論天氣如何都不會來。更有一些人,像瓊斯女士,不但不相信那個故事,而且憎惡那些相信者的無知。於是三十個女人湊成了那一群,緩緩地、緩緩地朝一百二十四號走來。

這是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三點鐘,又潮濕又炎熱,辛辛那提的惡臭甚至飄到了鄉下:那惡臭來自運河,來自掛起的豬肉和爛在罐子里的東西;來自死在田裡、城市下水道里和工廠里的小動物。惡臭,炎熱,潮濕——肯定是魔鬼在作怪。否則,這幾乎像個正常工作日的模樣。她們本該在孤兒院或瘋人院里漿洗衣物;在磨房裡給玉米剝殼;本該去收拾魚、清洗下水、哄白人娃娃睡覺,或者藏在酒館廚房裡,這樣,白人就不必看見她們怎樣處理他們的食物了。

可是今天不同。

所有三十個人相偕來到一百二十四號的時候,她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坐在台階上的丹芙,而是她們自己。更年輕,更強壯,簡直像躺在草叢中睡覺的小姑娘。鯰魚在平底鍋上,油花飛濺;她們看見她們自己在往盤子里舀著德式土豆沙拉。水果餡餅流出的紫色糖漿給她們的牙齒染上了顏色。她們坐在門廊上,跑下小溪,打趣男人們,托著屁股把孩子們舉起來,或者,彷彿她們自己就是孩子,騎在老人的腳脖子上,老人們則抓住她們的小手,讓她們騎大馬。貝比·薩格斯在她們中間大笑著、一瘸一拐地走著,還攛掇她們再來一把。已經故去的母親們,曾隨著口琴聲搖擺著肩膀。她們過去倚靠過和爬越過的柵欄早沒了。那株灰胡桃的樹墩已經像把扇子似的分了叉。可那就是她們,年輕而快樂,在貝比·薩格斯的院子里戲耍,沒有感覺到那在第二天愈發明顯的妒意。

丹芙聽見咕噥聲,向左邊望去。她看見她們,就站了起來。她們分成幾撥,低聲嘟囔著,卻沒邁進院子一步。丹芙揮了揮手。有幾個也揮揮手,卻沒再走近。丹芙又坐下來,納悶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女人跪了下來。其他的有一半也這樣做了。丹芙看見了低垂的腦袋,卻聽不見那領頭的祈禱——只聽見了作為背景的熱情附和的聲音:是的,是的,是的,噢是的。聽我說。聽我說。下手吧。造物主,下手吧。是的。那些不跪的人站著凝視一百二十四號,其中的艾拉企圖望穿牆壁,看透門板,瞧瞧那裡頭究竟是什麼。死去的女兒果真回來了嗎?還是個假裝的?它還抽打塞絲?艾拉領教過好多種打法,就是沒有被打垮。她還記得被車閘敲掉的下牙,記得腰上一圈因為車鈴留下的繩子粗的傷疤。她生下了一個毛茸茸的白東西,卻拒絕給它餵奶,它的爸爸是「迄今最下賤的人」。它活了五天,從未吭過一聲。一想到那個小畜生也會還魂,來抽打她,她的下顎骨就動彈起來;於是艾拉吼開了。

隨即,跪著的人和站著的人都跟她一起吼。她們停止祈禱,後退一步,回到了開始。開始時還沒有語言。開始時只有聲音,而她們全都聽到過那種聲音。

愛德華·鮑德溫駕著一輛大車走在藍石路上。他有點不高興,因為他更喜歡自己騎著「公主」的形象。身體呈曲線,雙手抓住韁繩,他看起來才像他的真實年齡。可是他答應了妹妹繞道去接一個新來的姑娘。他沒必要去想腳下的路——他是在朝他出生的那所房子去呢。也許是這個目的地使他想起了時光——它流駛或飛逝的樣子。他有三十年沒見那所房子了。沒見過房前的灰胡桃樹、屋後的小溪流,還有中間的方塊房子。甚至沒見過道路另一邊的青草地。屋裡的情景他很少記起,因為搬家進城時他才三歲。不過他倒記得,飯是在房子後面做的,水井旁嚴禁玩耍,還記得不少女人們都是在那裡去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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