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節

兩天以後,丹芙站在自家門廊里,注意到院子邊的樹墩上擱著東西。她走過去一看,發現是一袋白扁豆。另一次變成了一盤冷兔肉。一天早上,有一籃子雞蛋放在那裡。她提起來,一張紙飄落而下。她拾起來細看。是寫得歪歪扭扭的大寫字母:「M.露茜爾·威廉斯」。紙背面粘著一團麵糊。於是,丹芙第二次出訪門廊以外的世界,儘管她去還籃子的時候只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M.露茜爾·威廉斯說道。

整整一個春天,不時地有名字出現在送來的食物附近或者容器裡面。顯然是為了要回平底鍋、盤子或籃子;可同時也是讓這姑娘知道是誰捐贈的,如果她想知道的話,因為有的包裹是用紙包的,儘管沒什麼可還的,上面還是寫了名字。有好多次是周圍帶圖案的X,瓊斯女士就試著認出那個盤子、鍋或者上面蓋的毛巾是誰的。有時她只能亂猜,丹芙卻仍然按著她的指導去一一道謝——不管是不是那個恩人。有時候她搞錯了,人家說:「不是,親愛的。那不是我的碗。我的上邊有個藍圈。」這樣,一次小小的對話就發生了。他們全都認識她的奶奶,有些甚至還在「林間空地」跟著她跳過舞。其他人也記得一百二十四號是個驛站的那些日子,在那個地方,他們湊到一起搜集新聞,品嘗牛尾湯,寄放自己的孩子,裁剪裙子。有一個記得,在那裡配製的一副補藥治好了一個親戚。有一個給她看了一個枕套花邊,它的白藍花的花蕊,就是在貝比·薩格斯家廚房的油燈下,一面爭論著「和解費」,一面用法式線結綉成的。他們還記得那次十二隻火雞和大澡盆草莓醬的宴會。有一個說,她在丹芙只有一天大的時候包裹過她,還為了把她媽媽的爛腳塞進去割破了一雙鞋。也許他們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塞絲。也許他們抱愧的是他們自己多年來的鄙視與非難。也許他們不過是些好心人,只能保持這麼久對彼此的刻薄,而當災禍騎著不帶鞍子的馬在他們中間橫衝直撞時,他們則毫不遲疑、不擇手段地將它絆倒。不管怎麼說,一百二十四號所標榜的個人尊嚴和傲慢主張在他們看來得到了應得的下場。自然而然地,他們小聲議論起來,又是納悶,又是搖頭。有的甚至直接對丹芙輕佻的衣著大聲笑出來,然而這並沒有妨礙他們關心她是否吃了,也沒有妨礙他們高興地接受她那句輕聲的「謝謝」。

至少每星期一次,丹芙去看瓊斯女士;瓊斯女士現在振作一些了,足以單為丹芙做一整個葡萄乾麵包,因為她一心只愛甜食。她給了她一本《聖經唱詩集》,聽著她低聲咕噥或大聲嚷出那些詞句。到了六月份,丹芙已經通讀並背誦了全部五十二頁——一頁代表一年中的一個星期。

丹芙在外面的生活有了進展,在家裡的生活卻惡化了。如果辛辛那提的白人允許黑人進他們的精神病院的話,他們准能在一百二十四號找到人選。捐贈的食物使得塞絲和寵兒又強壯起來,但她們誰都不問食物的來源,兩個女人好像已經在世界末日鬼使神差地休戰了。寵兒四處閑坐,從一張床晃到另一張床,嘴裡吃個不停。有時,她尖叫道:「雨!雨!」接著,拚命狠抓自己的喉嚨,直到鮮血的寶石在那裡裂開,被她那午夜般的皮膚映襯得越發鮮艷。這時,塞絲就開始大喊:「不!」然後撞翻椅子撲向她,將紅寶石擦去。有時寵兒在地板上蜷作一團,手腕夾在膝間,就那樣待上好幾個小時。要麼她就去小溪,把腳插進水裡,讓溪水猛一下子漫上雙腿。然後她會再去找塞絲,用手指碾過那個女人的牙齒,同時眼淚從她自己又大又黑的眼裡滑落下來。這時,在丹芙看來,事情就算了結了:寵兒向塞絲俯下身,儼然是個媽媽,塞絲卻像個剛出乳牙的孩子,除非寵兒需要她,否則就龜縮在屋角的一把椅子里。寵兒長得越大,塞絲縮得越小;寵兒兩眼越是炯炯放光,那雙過去從不旁視的眼睛越是變成兩道缺少睡眠的縫隙。塞絲不再梳頭,也不再用水洗臉了。她坐在椅子里舔著嘴唇,像個挨打的孩子似的,同時寵兒在吞噬她的生命,奪走它,用它來使自己更龐大,長得更高。而這個年長的女人卻一聲不吭地交出了它。

丹芙兩個人都要伺候。洗衣,做飯,連哄帶騙地讓媽媽不時地吃上一口,盡量用甜食使寵兒平靜下來。很難摸清楚寵兒這一分鐘和下一分鐘要幹什麼。爐子熱起來的時候,她可能光著身子或者裹張床單,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肚子突出來,像個特大號西瓜。

丹芙覺得自己理解媽媽與寵兒之間的關係:塞絲企圖為那把手鋸補過;寵兒在逼她償還。可那是沒有止境的;看著媽媽越縮越小,她感到恥辱和憤怒。然而丹芙知道,塞絲最大的恐懼,就是她自己一開始有過的恐懼——唯恐寵兒會離去。在塞絲設法讓她懂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的含義之前——為什麼要在她的小下巴下面拉動鋸子;要感覺嬰兒的鮮血在手中如油一般噴涌;要托住她的臉,那樣腦袋才捧得住;要抱緊她,自己才能承受她深愛的那個胖乎乎、甜蜜蜜、生機盎然的身體所傳遞的死亡抽搐——寵兒會離去。她會離去,不等塞絲讓她明白:比那更糟糕的——糟糕透頂的——是貝比·薩格斯因之而死的事情,是艾拉知道的事情,是斯坦普看到的事情,是讓保羅·D顫抖的事情。就是說,任何一個白人,都能因為他腦子裡突然閃過的一個什麼念頭,而奪走你的整個自我。不止是奴役、殺戮或者殘害你,還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徹底,讓你都不可能再喜歡你自己。玷污得如此徹底,能讓你忘了自己是誰,而且再也想不起來。儘管她和另一些人挺了過來,但她永遠不能允許它再次在她的孩子們身上發生。她最寶貴的東西,是她的孩子。白人盡可以玷污她,卻別想玷污她最寶貴的東西,她的美麗而神奇的、最寶貴的東西——她最乾淨的部分。那段帶著記號掛在樹上、無頭無腳的軀幹,是她的丈夫,還是保羅·A;愛國者們在黑人學校放的那場大火里,燒傷的姑娘中是否包括她的女兒;是否有一夥白人,侵犯了她女兒的私處,弄髒了她女兒的大腿,又把她女兒扔下大車:這些無法忍受的噩夢,她再也不要做下去了。她可以被迫在屠宰場的院子里幹事兒,可她的女兒絕對不行。

而且沒有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敢在紙上把她女兒的屬性列在動物一邊了。不。噢不。也許貝比·薩格斯會操這份心,忍受這種可能性;但塞絲拒絕了——至今仍然拒絕。

丹芙聽見她在屋角的椅子里說了這許多許多,就為了說服寵兒——她認為唯一必須說服的人,她過去的做法是對的,因為它發自真摯的愛。

寵兒把肥胖的嫩腳支在座位前面的椅子上,把沒有紋路的兩隻手擱在肚子上,望著她。她什麼也不理解,只知道塞絲是那個奪去她的臉的女人,把她留在一個好黑好黑的地方蜷縮著的女人,忘了微笑的女人。

丹芙總歸是爸爸的女兒,她決定去做那些必要的事。決定不再依賴人家把東西留在樹墩上的好心了。她要找個地方把自己雇出去;儘管整天把塞絲和寵兒留在家裡,讓她提心弔膽,不知道她們哪一個會闖什麼禍,但是,她逐漸認識到,自己在房子里存在與否,根本影響不了她們的所作所為。她養活著她們,她們則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們想咆哮就咆哮;她們發脾氣、作解釋、提要求、趾高氣揚、畏葸退縮、哭天搶地,乃至相互激怒到暴力的邊緣,然後跳下去。她開始注意到,就是在寵兒安安靜靜、恍恍惚惚、自顧自的時候,塞絲也還是要把她激起來,嘟囔著小聲辯解,澄清幾點事實,來向寵兒解釋曾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怎麼到了那一步。好像塞絲並不真想得到饒恕,而只是想遭到拒絕。當然,寵兒也毫不客氣。

總得救救誰,可除非丹芙找到工作,不然,誰都不能得救,那樣的話,也就沒有什麼人需要回家照看了,丹芙也就不存在了。她有個自我,需要去期待、去保存,這是個新的想法。而且,如果丹芙去為半隻餡餅道謝的時候,沒碰上內爾森·洛德正從他奶奶家出來,這個想法也不會出現。他不過笑著說了句「保重你自己,丹芙」,可她聽到的卻是字面本身的含義。上一次他對她說話時,他的話堵住了她的耳朵。這一次,卻讓她的腦子開了竅。她一邊給園子除草、摘菜、做飯、洗衣裳,一邊打算好了做什麼和怎麼做。鮑德溫家的人最有可能幫忙,因為他們以前幫過兩次。一次為貝比·薩格斯,一次為她媽媽。為什麼不再幫幫第三代呢?

儘管在日出之前她就出發了,但是,她在辛辛那提的街道中迷了這麼多迴路,趕到的時候,天已過了晌午。那所房子坐落在人行道後面,高大的窗戶張望著喧嘩、繁忙的街道。來開前門的黑女人道:「有事嗎?」

「我可以進來嗎?」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見鮑德溫先生和太太。」

「鮑德溫小姐。他們是兄妹。」

「哦。」

「你見他們幹什麼?」

「我在找工作。我覺得他們可能知道一些。」

「你是貝比·薩格斯的親戚,對不?」

「是的,太太。」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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