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節

一百二十四號闃然無聲。儘管丹芙以為自己對安靜了如指掌,但她還是驚訝地發現飢餓能夠做到這一點:讓你安靜下來,搞得你疲憊不堪。無論塞絲還是寵兒,誰都根本不知道事情是該這樣辦還是那樣辦,也根本不在乎。她們正忙著把力氣使在彼此爭來斗去上面。所以,全靠她了,她必須邁出世界的邊緣去死。否則大家就會同歸於盡。她媽媽虎口的肉薄得像中國絲綢,這所房子里沒有一件衣裳她穿著不肥的。寵兒用手掌托著腦袋,走到哪兒睡到哪兒,儘管一天比一天更大、更豐滿,還是哀叫著要甜食。除了兩隻下蛋的母雞,什麼都沒有了,很快就得有人來決定,是不時地有個雞蛋值呢,還是兩隻炸雞更划算。她們越餓越弱;她們越弱就越安靜——比起憤怒的爭吵,比起扔到牆上的火鉗子,比起她們一同遊戲的幸福的一月份之後所有的叫嚷和哭喊,都要強得多。丹芙也參與過遊戲,儘管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但她仍然出於習慣保持一點距離,然而一旦塞絲看見了傷疤,就是每次寵兒脫衣服時丹芙都能看見的那一端——在她下巴底下痒痒肉那裡,一彎微笑樣的暗影——一旦塞絲看見了,撫摸了,又閉了好一陣眼睛,她們兩人就將丹芙開除出了遊戲。做飯的遊戲,縫紉的遊戲,梳頭和打扮的遊戲。她媽媽如此熱愛這些遊戲,上班一天比一天去得遲,終於,意料之中的事發生了:索亞告訴她不要再回去了。塞絲不去找另一份工作,反而跟寵兒玩得更凶了;寵兒對什麼都沒個夠:催眠曲、新針法、蛋糕盆底兒、牛奶皮兒。如果母雞隻下了兩個蛋,就都是她的。她媽媽彷彿失去了理智,好像貝比奶奶一樣,鬧著要看粉紅色,就不幹以前的事了。可是也有所不同,因為,不像貝比·薩格斯,她完全忽略了丹芙。就連以前唱給丹芙聽的歌兒她也只給寵兒一個人唱了:「高高的喬尼,寬寬的喬尼,一步別離開我,喬尼。」

開始時她們在一起遊戲。整整一個月。丹芙對什麼都喜愛極了。從星空下滑冰、爐邊喝甜牛奶的那個夜晚,到塞絲在陽光下教她們翻繩遊戲的那個午後,還有黃昏時分影影綽綽的畫面。現下正是嚴冬,塞絲卻全然不顧,兩眼炯炯放光地暢想起一園子的蔬菜和鮮花來——沒完沒了地說著園子會怎樣變得五顏六色。她擺弄寵兒的頭髮,編辮子,梳開,繫緊,抹油,結果看得丹芙直發毛。她們又是交換床位,又是交換衣服。手挽著手走路,什麼時候都在微笑。當天氣放晴時,她們跪在後院里,在硬得砍都砍不動的凍土上面規劃著園子。一輩子節省下來的三十八塊錢讓她們拿去買了高檔食品吃,還買來了綢帶和布料打扮自己。塞絲急急忙忙地裁剪、縫紉,好像她們趕著要出門。色彩鮮艷的衣服——帶著藍色條紋和時髦的印花。她步行四英里路,到約翰·西利托商店去買黃綢帶、亮晶晶的紐扣和一小段黑色花邊。到了三月底,她們三個看起來就好像無所事事的狂歡節女人。當她倆非常明顯地只對彼此感興趣時,丹芙開始從遊戲中遊離出來,但她仍在一旁觀看,警惕著任何可能危及寵兒的信號。她最終確信根本沒有問題,倒看見她媽媽那樣幸福、那樣眉開眼笑——怎麼會出岔子呢?——她放鬆了警惕,岔子卻出了。她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試圖斷定該怪罪誰。她眼睛時刻不離她媽媽,等著她體內那個東西出現的信號,等著她再動殺機。然而無事生非的是寵兒。她要什麼就得到什麼,到了塞絲再沒什麼東西給她的時候,寵兒的慾望就會變出新花樣。她要塞絲幾小時地陪她看那層棕色的樹葉從溪底向她們招手,就是在那個地方,小姑娘丹芙曾在寂靜中同她一道遊戲。如今遊戲的人換了。小溪剛一完全解凍,寵兒就去凝視自己凝視著的臉龐,看它波動、交疊、擴展,消失在下面的樹葉之中。她平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臉去接觸水中那些搖動的臉,衣服上奔放的條紋都弄髒了。她裝了一籃又一籃和暖的天氣賜給大地的第一批東西:蒲公英、紫羅蘭、連翹——呈獻給塞絲,由她在房子各處布置、粘貼、纏繞。她穿上了塞絲的裙子,用手掌撫摸著自己的皮膚。她處處模仿塞絲,像她那樣說話,像她那樣笑,就連走路、手的動作、鼻子里的嘆息、仰頭的神態,也全是她的樣子。有時候碰巧趕上她們一道做男女人形餅乾,或是用粗針腳往貝比·薩格斯的舊被子上縫補丁,丹芙簡直分不清到底誰是誰。

然後氣氛就變了,爭吵開始。開始時很慢。寵兒埋怨一句,塞絲道歉一聲。那年長女人的格外努力所博取的歡心也減少了。待在外面不太冷嗎?寵兒撂下臉,意思是:那又怎麼了?光線太暗了,不好做針線,是不是早過了睡覺時間?寵兒一動不動,說道:「干你的吧。」塞絲於是照做不誤。她什麼都拿最好的——先拿。最好的椅子,最大塊的食物,最漂亮的盤子,最鮮艷的髮帶。隨著她越要越多,塞絲也越來越多地開始談論、解釋、描述她為了孩子們忍受、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什麼在葡萄架下轟蒼蠅啦,什麼膝蓋著地爬向一間披屋啦。這些都沒給誰留下應有的印象。寵兒譴責她將自己撇在了身後。不待她好,不對她微笑。她說她們是一樣的,有著同一張臉,她怎麼能撇下她不管呢?於是塞絲哭了,說她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也沒有過這個念頭——說她必須把她們弄出來,弄走,說她什麼時候都有奶水,也有刻墓石的錢,可是不夠。說她一直都有個計畫,那就是,他們都到另一個世界團聚,永遠在一起。寵兒不感興趣。她說她哭的時候那裡沒有人。死去的男人們躺在她上面。她沒有東西吃。沒有皮的鬼把手指頭戳進她的身體,在黑暗裡叫她寵兒,在光亮里叫她母狗。塞絲乞求著饒恕,一遍遍曆數著、羅列著她的原因:說什麼寵兒更重要,對她來說,比她自己的生命更珍貴。她隨時都願意交換位置。放棄她的生命,生命中的每一分鐘、每個小時,只為換回寵兒的一滴眼淚。她知道蚊子咬她的小寶貝時她痛苦不堪嗎?知道她把她放在地上,而自己跑進大房子時心急如焚嗎?知道離開「甜蜜之家」之前的每天夜裡,寵兒不是睡在她胸脯上,就是蜷在她後背上嗎?寵兒一概否認。塞絲從來不走近她,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話,從來沒笑過,最可惡的是,撇下她跑開的時候根本沒揮手道別,甚至沒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有一兩回塞絲試著堅持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毋庸置疑,她說的話都是法律,她最知道好歹——寵兒就摔東西,把桌子上的盤子全掃下去,把鹽撒在地板上,還打碎了一塊窗玻璃。

她不像她們。她太任性了。可誰也沒說:從這兒滾開,丫頭,腦袋瓜清醒了再回來。誰也沒說:你敢朝我動手,我就把你揍到下禮拜去。砍斷樹榦,枝條也沒命。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上帝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我要把你捆在門把手上,沒人伺候你,上帝也不喜歡橫行霸道的做派。

沒有,沒有。她們修補了盤子,掃去了鹽末。漸漸地,丹芙明白了,就算塞絲不在哪一天早晨醒來抄起刀子,寵兒也會這樣做的。正如過去她曾戰戰兢兢地怕塞絲體內的那個東西會冒出來一樣,現在看到媽媽伺候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覺得恥辱。丹芙一看到塞絲提著寵兒的夜壺,便趕忙過來幫她拿。可是當她們食物短缺時,丹芙眼看著媽媽不吃不喝,心如刀絞——她盡撿桌沿和爐邊上的東西吃:沾在鍋底的玉米粥;麵包渣、果皮和其他東西剝下來的皮。有一回,她看見她先將最長的手指伸進一隻空果醬罐颳了個遍,才開始洗刷和收拾。

她們累了,甚至塊頭越來越大的寵兒,看上去也像她們一樣筋疲力盡。不管怎麼說,她總算用一聲嗥叫或者咬牙切齒代替了揮舞火鉗,一百二十四號安靜了。無精打采,又困又餓,丹芙看著媽媽虎口的肉消失殆盡。看著塞絲的眼睛明亮卻沒了生氣,機警卻空洞無物,時刻關注著寵兒的一切——她的沒有紋絡的手心,她的前額,她顎下又彎又長的笑影——一切,除了她圓滾滾的肚子。她還看到自己的狂歡節襯衫的袖子蓋住了手指;原來露腳腕的裙擺現在拖到了地板上。她看到她們幾個花枝招展、刻意打扮、虛弱不堪而又飢腸轆轆,卻緊鎖在一種將人耗盡的愛之中。然後,塞絲吐出來一些她沒吃過的東西,這彷彿一聲槍響震動了丹芙。她剛剛開始的保護寵兒不受塞絲危害的工作,變成了保護她媽媽不受寵兒的危害。現在,很顯然,她媽媽這樣下去是會死去、會離開她們兩個的,到那時寵兒怎麼辦?不管出了什麼事,只有三個人在一起才行得通——兩個不行——由於寵兒和塞絲誰都不在乎明天會發生什麼(寵兒高興塞絲就高興;寵兒接受她的奉獻,就像嗜好奶油一樣),所以,丹芙知道,輪到自己來擔負重任了。她必須走出院子,邁出這個世界的邊緣,把那兩個人擱在後面,去向別人求救。

那會是誰呢?誰見她站在面前,聽說她媽媽像個布娃娃一樣遊手好閒,為了企圖伺候別人和補償過失,終於搞得身心交瘁,會不羞辱她一番呢。丹芙聽說過幾個人,從媽媽和奶奶的談話里聽來的。可她本人只認識兩個:一個叫斯坦普的白髮老人,還有瓊斯女士。哦,當然,還有保羅·D。還有那個跟她講塞絲的事的男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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