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節

多年來,保羅·D一直相信,「學校老師」把迦納栽培的男子漢又變回了小孩子。就是因為那個他們才逃跑的。現在,被自己煙草罐里的東西折磨著,他開始懷疑,在「學校老師」之前和之後到底有多大的區別。迦納稱呼和宣布他們為男子漢——但僅僅是在「甜蜜之家」,還得經他允許。他是在為他看見的命名,還是在編造他沒看見的呢?那就是西克索的疑慮,甚至是黑爾的;保羅·D一直都很清楚,不管迦納說沒說,那兩個本來就是男子漢。然而使他苦惱的是,一想到他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卻不能令自己滿意。哦,他干過男子氣的事情,可那是迦納的恩賜還是他自己的意願呢?他本來又會怎麼樣呢——在「甜蜜之家」之前——如果沒有迦納?如果他住在西克索的家鄉,或者他媽媽那兒呢?要麼,上帝保佑,如果在船上呢?是由一個白人的話決定的嗎?要是迦納有一天早晨醒來改變主意了呢?收回了原話。那他們會跑嗎?如果他不收回,保羅們會一輩子待在那兒嗎?他們兄弟兩個為什麼需要一整夜來決定?來討論他們是否跟西克索一起逃走。都是因為他們被隔絕在一個美麗的謊言里,將黑爾和貝比·薩格斯在「甜蜜之家」以前的生活看成是運氣太壞,而置之腦後。無知地把西克索的黑暗故事當作消遣。在保護下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從未對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那樣的問題產生過質疑;如此熱愛這個世界的面貌,什麼都能容忍,一切都能容忍,只為了在一個他雖無權享受月亮、而月亮卻仍舊出現的地方活著。愛得小,偷偷地愛。當然,他小小的愛是一棵樹,但它可不像「兄弟」——古老,寬闊,時刻在召喚。

在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有一棵白楊,小得連樹苗都稱不上。只是一條不及他腰高的嫩枝。那種人們折來抽馬用的東西。謀殺的歌和那株白楊。他苟活著,唱謀殺生命的歌,端詳一株作為見證的白楊,從未有一刻相信他可能逃脫。直到下起了雨。後來,切羅基人給他指了路,送他奔向盛開的花兒,他也只是想前行、趕路,拾起一個日子,第二天又到了另一個地方。將自己交託給沒有姨母、表親和孩子的生活。在找到塞絲之前,甚至沒有個女人。

然後,她趕走了他。正當疑慮、悔恨和每一個沒有問出口的問題都煙消雲散,在他相信自己已決心活下去之後很久,在他想紮根的那個時刻那個地點——她趕走了他。從一間屋子趕到另一間屋子。像個布娃娃。

坐在綢布店教堂的門廊里,微有醉意又無所事事,他才會產生這些想法。遲緩的、充滿了「如果……那麼……」的想法,挖掘得很深,卻絲毫沒有觸及一個男人能夠賴以生存的實質性東西。於是他夾緊手腕。路過那個女人的生活,攪和進去,又任它攪和自己,這使他不可避免地栽了一個大跟頭。與一個十足的女人共度餘生的想法很新奇,而失去了那種感覺又使得他想哭,使得他產生了那些深入的,卻又絲毫不觸及實質的想法。當他四處流浪、只想著下一頓飯吃和下一場覺睡的時候,當一切都緊緊鎖在他胸膛里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到失敗,沒有感覺到哪件事行不通。隨便什麼有一點起色的事情都算是成功。現在他納悶起來,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自從那個「計畫」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那還是個好計畫呢。每一步都走對了,每一個出差錯的可能都排除了。

西克索拴好馬,又說起了英語。他把他的「三十英里女人」對他講的事情都告訴黑爾。說是她那個地方有七個黑人要跟著另外兩個人一道去北方。說是那兩個人以前干過,認得路。說是那兩個人裡面有一個是女的,會在玉米長高的時候在玉米地里等他們——她會等上一整夜,再加上第二天的半天,他們要是來的話,她就把他們帶到大篷車隊去,其他人都藏在那裡。說是她會發出格格的聲音,那就是信號。西克索要去,他的女人要去,黑爾還要帶上全家。兩個保羅說他們需要些時間考慮考慮。需要些時間琢磨一下,他們最終會到哪兒去;他們將怎樣生活。幹什麼活兒;誰會收留他們;他們該不該去找保羅·F?他們記得他的僱主住在一個叫「遺迹」的地方。他們談了整整一個晚上才決定下來。

眼下他們要做的只是等上一個春天,等玉米長到最高,月亮滿弦。

還有計畫。是最好在夜裡走、求個良好的開端呢,還是破曉走、以便看得清道路?西克索唾棄後一個建議。夜晚會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和保護色。他不問他們是否害怕。他設法在夜裡去玉米地演習了幾回,把幾張毯子和兩把刀埋在小溪旁。塞絲能游過小溪嗎?他們問他。玉米長高的時候,他說,它會幹涸的。沒有能存得住的食物,可是塞絲說臨走的時候她能弄到一罐蔗糖漿或是糖蜜。還有一些麵包。她只想搞清楚毯子是否會在埋下的地方找到,因為他們會用它們把她的嬰兒捆在她背上,還要在旅途中蓋。他們除了身上穿的,沒有別的衣服。當然也沒有鞋。刀子能幫助他們吃飯,可他們還是埋了繩子和一口鍋。一個好計畫。

他們觀察「學校老師」和他的學生們的來來往往,並記了下來: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需要什麼東西;要用多長時間。迦納太太夜裡失眠,整個早上都酣睡不醒。有時候學生們和他們的老師學功課學到吃早飯。每個星期他們有一天乾脆空過早飯,步行十英里路去教堂,指望回來以後能吃上一頓豐盛的正餐。「學校老師」晚飯後在筆記本上寫字;學生們清洗、修理或者打磨工具。塞絲的活兒最不固定,因為她隨時聽迦納太太使喚,包括在夜裡她太疼痛、太虛弱或者過於孤獨的時候。所以,西克索和保羅們將在晚飯後去小溪里等「三十英里女人」。黑爾將在黎明前帶來塞絲和三個孩子——在日出以前,在小雞和奶牛需要照看以前,這樣,等到爐子里該冒出裊裊炊煙的時候,他們就會在小溪裡面或者附近跟其他人會合了。按照那樣的安排,如果迦納太太夜裡需要塞絲,叫她,她也會在那兒答應的。他們只消等上一個春天。

可是。塞絲在春天裡懷孕了,到了八月份,她懷著孩子,身子蠢笨,可能跟不上男人們,他們有力氣背著孩子,卻背不動她。

可是。迦納活著時受挫於他的鄰居們覺得現在可以隨意造訪「甜蜜之家」了,可能會在錯誤的時間出現於正確的地點。

可是。塞絲的孩子們再不能在廚房裡玩了,所以她在房子和住處之間往返奔波——煩躁而沮喪地企圖看住他們。他們太小了,幹不了男人的活兒。小女嬰才九個月大。沒有了迦納太太幫忙,她的活兒按「學校老師」的要求加重了。

可是。那次有關豬崽的談話過後,西克索在夜裡就被綁在馬廄的拴架上,垃圾箱、牲口圈、棚屋、雞籠、食品櫃和穀倉門也都上了鎖。沒有可以落腳或者聚集的地方。西克索現在嘴裡含著鐵釘子,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用它解開繩子。

可是。黑爾被告知在「甜蜜之家」干額外的活兒,除了「學校老師」指定的地方哪兒也不許去。只有一直溜出去會他的女人的西克索,還有多年來被僱傭在外的黑爾,才知道「甜蜜之家」外面有什麼,以及怎麼出去。

那是個好計畫。它可以在警覺的學生和他們的老師鼻子底下實現。

可是。他們不得不修改它——只改一點兒。首先他們改變了出發這個步驟。他們記住黑爾指給他們的方向。西克索需要些時間來解開自己身上的繩索,再撬開門而不驚擾馬匹,會晚些出發,和「三十英里女人」一起去小溪與他們會合。所有四個人都將直奔玉米地。因為塞絲,黑爾現在也需要多花些時間,所以決定在夜裡就帶上塞絲和孩子們,而不等到破曉。他們將直奔玉米地而不去小溪會合。玉米已經長到了他們的肩膀——不能再高了。月亮漲滿了。他們心神不定地收割、砍伐、開墾、採摘和拖運,伸長耳朵去捕捉那並非鳥或蛇發出的格格聲。然後有一天上午,他們聽見了。或者說黑爾聽見了,就開始唱給其他人:「噓,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噓,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噢,我的主;噢,我的主,我該怎麼辦?」

午飯休息時,他離開了田地。他必須這樣。他必須告訴塞絲他聽見了信號。接連兩夜,她一直陪著迦納太太,她還不知道這一夜她不能去,他不能冒險不讓她知道這一事實。保羅們看著他去了。他們正在「兄弟」的樹蔭里嚼著玉米麵包,眼看他獨自溜了出去。麵包味道很妙。他們舔著嘴唇上的汗水,給麵包加點鹹味。「學校老師」和他的學生們已經在房子里吃正餐了。黑爾獨自溜了出去。他現在不唱了。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知道那攪乳機的事,那是最後一次有人見黑爾一面。保羅·D只知道黑爾不見了,又沒對塞絲說過什麼,接著就看見他蹲在牛油里了。也許他到大門口要求見見塞絲的時候,「學校老師」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焦慮——於是端起了他那支時刻準備著的槍。也許黑爾一走嘴說了句「我老婆」,讓「學校老師」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塞絲現在說她聽見了槍聲,卻沒從迦納太太的卧室窗口往外看看。可是黑爾那天沒被殺死,也沒受傷,因為保羅·D後來還看見了他,在她不得已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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