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節

她每天晚上割下我的頭。巴格勒和霍華德告訴我她會那樣干,她的確幹了。她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沒有惡意,什麼也沒有,只不過好像我是個她找見的、又不忍加害的什麼人。好像她並不想干,卻非干不可,而且不會弄疼。只不過是件大人乾的事——比如從手上拔下一根刺;用毛巾一角擦擦進了沙子的眼睛。她察看一下巴格勒和霍華德——看看他們是不是挺好。然後她來到我身旁。我知道她幹得很好,很小心。她割頭的時候割得非常順利;不會弄疼。她幹完以後,我的頭就在那兒躺上一會兒。然後她把它拿下樓去編辮子。我盡量不哭出來,可梳頭的時候太疼了。她梳通以後開始編辮子的時候,我困了。我想睡著,可我知道我一睡著就不會再醒來。所以她編辮子的時候我得醒著,然後我才能入睡。最可怕的是等著她進來割頭的時候。不是她割的時候,而是我等她的時候。夜裡她唯一碰不到我的地方是貝比奶奶的房間。樓上,我們睡覺的房間,原來是白人在的時候傭人睡的。傭人在房子外面還有一個廚房。可是貝比奶奶搬進來以後,把它改造成了一間木頭棚屋兼工具室。她還封上了通向它的後門,因為她說她不想再從後門進出了。她在它附近蓋了一間貯藏室,這樣的話,你若想進一百二十四號,必須從她那邊路過。她說,她不在乎人們說她把一座二層樓修得像個做飯用的小屋。她說,他們對她講,穿上等裙子的客人們不願意坐在一間有爐子、果皮、油污和煙垢的屋裡。她根本不搭理他們,她說。夜裡,我和她在那裡很安全。我只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可白天有的時候,我不敢說是我在呼吸,還是我旁邊有什麼人。我曾經盯著「來,小鬼」的肚皮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看看是不是和我同拍。我屏住呼吸錯開它的節拍,然後再放鬆,去趕它的拍子。只為了看看是誰的——那聲音就像是你輕輕地、有規律地吹一隻瓶子,有規律地。那是我出的聲音嗎?是霍華德嗎?是誰呢?那個時期大家都是安靜的,我聽不見他們說話。我也不在乎,因為安靜讓我更好地夢想我的爸爸。我從來都知道,他就要來了。有什麼把他耽擱住了。他的馬出了毛病。河水泛濫了;船沉了,他得造條新的。有時候我想是個私刑暴徒,或是一場風暴。他就要到來了,這是個秘密。我表面上全心全意地愛太太,她才不會殺了我,甚至連晚上她給我的腦袋編辮子的時候我也愛她。我從沒讓她知道爸爸就要為我而來了。貝比奶奶也覺得他快要來了。她這樣想了一段時間,然後就罷休了。我可從沒罷休。即便是巴格勒和霍華德逃走的時候也一樣。然後保羅·D就來了這兒。我聽見樓下有聲音,還有太太的笑聲,所以我以為是他,我的爸爸。早就沒人來我們家了。我下樓一看,卻是保羅·D,再說他也不是為我而來的;他要的是我媽媽。開始時如此。後來他又要我姐姐,可她把他從這兒趕了出去,他走了,我真是太高興了。現在只剩我們了,我可以保護她,直到我爸爸來幫我防著媽媽,防著走進這個院子的任何東西。

我爸爸為了流湯兒的煎雞蛋什麼都肯干。將麵包蘸進雞蛋。奶奶給我講過他的事。她說她什麼時候給他做一盤嫩嫩的煎雞蛋,都是過聖誕節,讓他高興得不得了。她說她總是有點怕我爸爸。他太好了,她說。從一開始,她說,他對這個世界來說就太好了。讓她害怕。她覺得:他永遠幹不成任何事。白人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們母子從沒分開過。所以她有機會了解他,照看他,他愛東西的方式讓她害怕。動物、工具、莊稼,還有字母表。他能在紙上算數。主人教他的。也願意教給其他小夥子,可只有我爸爸想學。她說,其他的小夥子們說了,不學。其中有一個名字是個數字的 ,說那會改變他的思想—讓他忘掉不該忘的東西、記住不該記的東西,他才不想讓自己的腦子混作一團呢。可我爸爸說:如果你不會數數,他們就會矇騙你。如果你不識字,他們就會欺負你。他們覺得那很可笑。奶奶說,她不懂,可就是因為我爸爸能寫會算,他才想出把她從那兒贖出去的辦法來的。她還說,她總嚮往能像個真正的牧師那樣讀《聖經》。所以學會讀書對我有好處,我一直學,直到一切都沒了動靜,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另一個人撞翻桌上的牛奶罐的聲音。並沒有人在它近旁。太太揍了巴格勒,可不是他碰的。然後它弄亂了所有熨燙的衣裳,又把兩隻手放進蛋糕里。看來,我是唯一馬上知道它是誰的人。就像她回來的時候,我也知道她是誰。不是馬上,可當她剛一拼出她的名字——不是教名,而是太太賣身給刻字工換來的那個名字——我就知道了。她打聽太太的耳環的時候——我不知道的東西——啊哈,那更是水落石出了:我的姐姐來幫我等待我的爸爸了。

我爸爸是一個天使。他一看你,就能說出你哪兒疼,還給你治好。他給貝比奶奶做了個吊起來的玩意兒,這樣,她早上醒來的時候就能把自己從地板上拉起來了。他還給她做了個踏板,於是,她站起來的時候兩腳就一般高了。奶奶說她總是害怕會有個白人在她的孩子們面前把她打倒。她在孩子們面前舉止得體,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就是因為她不想讓他們看見她被打倒。她說孩子們看了會發瘋的。在「甜蜜之家」沒人干過,也沒人說過他們要這樣干,所以我爸爸從沒在那兒看見過,也從沒發過瘋;就是現在,我敢打賭,他還在朝這兒趕來呢。要是保羅·D能行的話,我爸爸也能行。天使嘛。我們應該都在一起。我、他,還有寵兒。太太可以留下來,也可以跟保羅·D一道走開,要是她願意的話。除非爸爸自己想要她,可我覺得他現在不會了,因為她讓保羅·D上了她的床。貝比奶奶說人們都瞧不起她,因為她和不同的男人生了八個孩子。黑人和白人都為這個瞧不起她。奴隸不應該有自己的享樂;他們的身體不應該是那樣的,不過他們必須盡量多地生孩子,來取悅他們的主人。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許有內心深處的快樂。她對我說別聽那一套。她說我應該永遠聽從我的身體,而且愛它。

那間密室。她死了以後我就去了那兒。太太不讓我去外面院子里和別人一起吃飯。我們待在屋裡。那真難受。我知道貝比奶奶肯定會喜歡那個聚會,還有來的那些人,因為她一直誰也不見、哪兒也不去,情緒很低落——只是在那兒悲哀,琢磨顏色,琢磨自己怎樣犯了錯誤。就是說,她的關於心靈和身體能做什麼的考慮是錯的。白人還是來了。進了她的院子。她什麼都做對了,可他們還是進了她的院子。然後她就不知道該想什麼了。她只剩下了一顆心,而他們把它打個粉碎,連內戰都不能驚醒她。

她給我講了所有關於我爸爸的事。為了贖她,他幹得有多賣力。蛋糕給糟踐了、熨燙的衣服給弄亂了之後,我聽見姐姐爬上樓梯、回到自己的床上之後,她也給我講了我的事。說我是受魔力保護的。我的出生就是這樣,而且後來我也總被救活。我不該怕那個鬼魂。它不會傷害我,因為太太喂我的時候我嘗過它的血。她說那個鬼在找太太的茬兒,也在找她的茬兒,因為她沒有阻止事情發生。可它永遠不會傷害我。我只是需要提防它,因為它是個貪婪的鬼,需要許多的愛,想想看,這很自然。而我的確愛。愛她。的確。她和我一起玩;無論我什麼時候需要,她總會來跟我在一起。她是我的,寵兒。她是我的。

我是寵兒,她是我的。我看見她從葉子中間摘下花來 她把它們放進圓籃子葉子不是給她的她裝滿了籃子她撥開草我要幫她可雲彩擋住了道我怎麼能把看到的圖畫說出來我跟她並未分離我沒有任何地方停留她的臉就是我自己的我想進入她的臉所處的位置並且看著它好燙

一切一切都是現在永遠是現在無時無刻我不在蜷縮著和觀看著其他同樣蜷縮著的人我總在蜷縮我臉上的那個男人死了他的臉不是我的他的嘴氣味芳香可他的眼睛緊鎖有些人吃骯髒的自己我不吃沒有皮的男人給我們拿來他們的晨尿喝我們什麼都沒有晚上我看不見我臉上那個死去的男人陽光從裂縫中照進來我看得見他緊鎖的眼睛我不大小耗子都等不及我們入睡有人輾轉反側可是沒地方翻身假如有更多的水喝我們就有眼淚了我們造不出汗水也造不出晨尿於是沒有皮的男人們就把他們的拿給我們喝有一回他們給我們帶來甜石頭吮

我們都想把身體拋在後面我臉上的男人這麼做了讓你自己永遠死去很困難你稍稍睡了一會兒然後就回來了開始時我們還能嘔吐現在不吐了現在我們不能了他的牙齒是漂亮的白尖尖有人在顫抖我在這裡就能感覺到他在奮力拋開他顫抖的小鳥一樣的身體沒有地方顫抖所以他欲死不能我自己的死去的男人被人從我臉上拽走了我懷念他漂亮的白尖尖

現在我們不再蜷縮了我們站著可我的雙腿好像我那死去的男人的眼睛我不能倒下因為沒有地方沒有皮的男人們高聲聒噪我沒有死麵包是海藍色的我餓得都沒力氣吃了太陽合上我的眼睛那些能夠死去的堆成一堆我找不著我的男人了

我愛過他的牙齒的那個人好燙死人的小山包好燙沒有皮的男人們用竿子把他們捅穿那兒有個女人長著一張我要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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