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節

從那時候起,我們真該開始打算了,可我們沒有。我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麼——然而出去對我們來說是件錢的事。贖出去。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逃走。我們全跑?一部分?去哪兒?怎麼走?最後是西克索提出來的,在保羅·F被賣掉之後。為了維持生計,迦納太太賣了他。用他的賣身錢她已經過了兩年。可是,我估計都花光了,所以她才寫信讓「學校老師」來接管的。她有四個「甜蜜之家」的男人,可仍然認為她需要她的妹夫和那兩個男孩子,因為人們說她不該獨居在外,只有黑人陪著。於是他來了,戴著一頂大帽子、一副眼鏡,還帶來滿滿一馬車座的紙。說話聲很輕,目光兇狠。他打了保羅·A。不重,時間也不長,可這回開了先例,因為迦納先生是禁止這個的。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在世上最漂亮的樹林里有了伴兒。西克索開始觀望天空。只有他喜歡在夜裡溜出去,黑爾說他就是那樣聽說車隊的。

「那條路。」黑爾指著馬廄後面。「他就是從那兒把我媽媽送走的。西克索說那條路就是自由。會有整整一個大車隊從那邊出發,要是我們能趕上,就用不著贖身了。」

「車隊?那是什麼?」我問他。

於是,他們不再在我面前說話了。甚至黑爾。可是他們總是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西克索還在觀望天空。不是高高的天空,而是碰到樹梢的那塊低空。你看得出來,他的心已經離開了「甜蜜之家」。

是個好計畫,可時機到來的時候,我已經懷上丹芙了。所以我們做了一點修改。就一點。恰好足夠抹黑爾一臉牛油(保羅·D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而且讓西克索最終大笑了一場。

可是我把你弄出來了,小寶貝。還有兩個兒子。當車隊的信號傳來時,只有你們準備好了。我找不著黑爾和別的人。我不知道西克索被燒死了,保羅·D被套上了一具叫人不敢相信的軛。直到後來才知道。所以我把你們都送到等在玉米地里的那個女人的大車上。哈哈。我的寶貝們再也不要見筆記本和測量繩了。為了你們,後來必須熬過去的一切我都熬過去了。路過那些弔死在樹上的小夥子。有一個穿著保羅·A的襯衫,卻沒有了腳和腦袋。我硬是走了過去,因為只有我才有喂你的奶水,上帝萬能,我要去找到你們。你記得我做的那些事,對嗎?記得我找到這裡以後,奶水足夠所有孩子吃的,對嗎?

再拐一個彎,塞絲就能看見自己家的煙囪了;它不再是副孤單相了。一縷煙的緞帶從爐火中升起,爐火正溫暖著一個回到了她身邊的軀體——就彷彿它從未離開過,從未需要過一塊墓石。而且那在它體內跳動的心臟,彷彿不曾在她的手裡停息過。

她打開門,走進去,把門在身後緊緊鎖上。

那一天,斯坦普·沛德從窗口看見兩個背影,就急匆匆下了台階,他還以為那縈繞在房子周圍、辨不清的吵鬧聲,是憤怒的黑人亡魂在咕噥。很少有人死在床上,像貝比·薩格斯那樣,而且在他認識的人里,包括貝比在內,沒有一個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那些受過教育的黑人:常年求學的人,醫生、老師、作家和商人,都有本難念的經。他們不僅要靠腦子謀生,還擔負著整個種族的重任。你得有兩個腦袋才行。白人們認為,不管有沒有教養,每一張黑皮膚下都是熱帶叢林。不能行船的急流,蕩來蕩去的尖叫的狒狒,沉睡的蛇,覬覦著他們甜蜜的白人血液的紅牙床。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想,他們說對了。黑人越是花力氣說服他們,自己有多麼溫柔,多麼聰明、仁愛,多麼有人性,越是耗盡自己向白人證明黑人的某種不容置疑的信念,他們體內的叢林就越是深密、紛亂。但它不是黑人們從另一個(可以忍受的)地方帶到這個地方的叢林。它是白人在他們體內栽下的叢林。它生長著。它蔓延著。在生命之中、之間和之後,它蔓延著,直到它最終侵犯了栽下它的白人。觸及他們每一個人。更換和改變了他們。讓他們變得殘忍、愚蠢,讓他們甚至比他們願意變成的樣子更壞,讓他們對自己創造的叢林驚恐萬狀。尖叫的狒狒生活在他們自己的白皮膚下;紅牙床是他們自己的。

與此同時,這種新的白人叢林的秘密蔓延著,它是隱蔽的、無聲的,你只能在一百二十四號那種地方偶爾聽見它的咕噥。

斯坦普·沛德苦於敲了門卻沒能進入,空受一番折辱,便放棄了看望塞絲的努力;這樣一來,一百二十四號更得以自行其是了。塞絲鎖上門,裡面的女人們終於如願以償地自由了,碰上什麼就看什麼,想什麼就說什麼。

幾乎如此。混雜在房子周圍聲音里的,斯坦普·沛德能夠辨認卻不能破譯的,是一百二十四號宅子里女人們的思緒,不能,沒有訴諸言語。

寵兒,她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看哪,她自己心甘情願地回到我身邊了,而我什麼都不用解釋。我以前沒有時間解釋,因為那事必須當機立斷。當機立斷。她必須安全,我就把她放到了該待的地方。可我的愛很頑強,她現在回來了。我知道她會的。保羅·D把她趕跑了,所以她除了變成肉身回到我身邊,再沒有別的選擇。我敢說是貝比·薩格斯在那邊幫了忙。我永遠不會再放她走了。儘管那毫無必要,我還是會向她解釋的。我當時為什麼那樣做。就算我沒殺了她她也會死的,可我不能容忍那樣的事情在她身上發生。我向她解釋的時候她會明白的,因為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我會伺候她,別的母親都不能這樣伺候一個孩子,一個女兒。除了我自己的孩子,誰也不能再得到我的奶水。我再也不必給別的什麼人了——那唯一的一次是被人搶走的——他們按倒我搶走的。屬於我的寶貝的奶水。楠還得把奶水餵給白人娃娃吃,也給我,因為太太在稻田裡。白人小娃娃先吃,我吃剩下的。有時根本吃不著。沒有可以說是專門餵給我自己的奶水。我可知道沒有屬於你自己的奶水是什麼滋味;為了吃奶,你得去爭,去叫嚷,也才剩下那麼點兒。我會告訴寵兒那件事;她會明白的。她是我的女兒。我想方設法把奶水餵給她,甚至在他們搶走之後還給了她;在他們像對奶牛一樣擺弄我之後,不,像對山羊,就在馬廄背後,因為嫌我噁心,不能讓我和馬待在一起。可是我給他們做飯或者照顧迦納太太就不噁心。我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媽媽;我本來會那樣做的,如果我媽媽需要我。如果他們讓她從稻田裡出來。因為我是她沒扔掉的那個。我為那個女人做的事情,若是為我自己的太太,也不過如此,假如她病了,需要我,我就會和她待在一起,直到她好了或是死了。要不是楠把我拽了回來,那以後我本來會一直待下去,陪著她。我都沒能查看一下那記號。屍首是她的沒錯,可我過了好久還不能相信。我四處去找那頂帽子。後來就結巴起來。直到遇見黑爾才止住。噢,可是現在那都過去了。我就在這兒。我挺住了。我的姑娘也回家了。現在我又可以看東西了,因為她也在這兒一道看呢。棚屋事件之後,我就不再看了。現在,早上生火的時候,我要向窗外眺望,看看太陽今天在幹什麼。它是先撞上壓水井的把兒還是水龍頭?看看草是灰綠的、是棕色的,還是別的什麼的。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麼貝比·薩格斯在最後幾年裡琢磨顏色。她以前從來沒時間去看,更別說享受它們了。她花了好長時間才看完藍色,然後是黃色,然後是綠色。她死的時候已經輪到粉紅色了。她根本不想去弄紅色,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和寵兒已經用它做了空前絕後的表演。實際上,那個顏色和她的粉紅色墓石是我能記起的最後的顏色。現在我可要放眼眺望了。想想看,春天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我要種胡蘿蔔,正好能讓她看見,還有蘿蔔。你以前見過嗎,小寶貝?上帝從沒創造出過比這更漂亮的東西。又白,又紫,帶著軟尾巴和硬腦殼。拿在手裡真舒服,聞著就像小河泛濫,苦澀,可是開心。我們一起聞,寵兒。寵兒。因為你是我的,我必須給你看這些東西,教給你一個母親應該教的東西。你錯過了一些東西,又記住了別的,真有意思。我永遠不會忘記白人姑娘的那雙手。愛彌。可是我忘了她頭上那麼多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的。不過,眼睛倒肯定是灰的。看來我的確記住了那一點。迦納太太的眼睛是淺咖啡色的——在她健康的時候。她病了以後變得深了些。曾經是個結實的女人。她侃到沒邊沒沿的時候會說:「我早先像騾子一樣壯實,珍妮。」她一嘮叨起來就叫我「珍妮」。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又高又壯。我們兩人扛一捆木頭的時候像兩個男人一樣棒。後來她一直不能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這可要了她的命。可我還是弄不明白她幹嗎覺得她需要「學校老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挺了下來,像我一樣。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除了哭什麼也幹不了。我能做的也只是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告訴她他們對我干下的事。一定要有個人知道才行。聽我說說。得有個人。也許她挺了下來。「學校老師」不會像待我那樣待她。我挨的頭一頓打就是最後一頓。誰也不能讓我跟我的孩子們分開。要不是一直在照顧她,也許我就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也許黑爾正想找到我呢。我站在她床邊,等著她用完尿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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