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節

當時塞絲是理解的,可是現在有了份掙錢的工作和一個肯雇前科犯的善良僱主,她厭惡起自己的驕傲來,是它致使自己不去和所有其他黑人一起在百貨公司窗口排隊,而去偷偷摸摸。她不想跟他們一道擠來擠去。不想受他們的議論或者憐憫,尤其是現在。她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工作日已經結束,她早就激動起來了。自從那次逃跑以來,她還從沒這麼精神抖擻過。她喂著那幾條巷子里的狗,抿緊了嘴唇看著它們發狂。今天,她將願意搭一回大車,如果車上有人讓的話。沒人會讓的,而十六年來她的驕傲從不允許她開口求人。可是今天。哦今天。現在她需要速度,一下子跳過回家的漫漫長路,回到家裡。

索亞再次警告她別遲到的時候,她幾乎沒聽見。他曾經是個親切的人。跟夥計交代事情的時候很耐心、很溫柔。可是自打他的兒子死於內戰之後,他的脾氣一年比一年古怪。好像都怪塞絲的黑臉。

「好。」她答應道,心裡卻琢磨著,怎樣才能讓時間快點走,馬上到那等待她的沒有時間的永恆之中去。

她本不必擔心。她包裹嚴實,身子向前彎著,開始走回家去,滿腦子全是她能夠忘記的事情。

感謝上帝我什麼都不用回憶不用說,因為你知道,全知道。你知道我本來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當時我只能想到這個。車隊一來我就得立即行動。「學校老師」正在教我們一些學不會的東西,我根本看不上那根測量繩,我們全都笑話它——就西克索例外。他什麼都不笑話,可我看不上。「學校老師」把那繩子在我腦袋上纏來纏去,橫過我的鼻子,繞過我的屁股,數我的牙齒。我覺得他是個蠢貨,而他提的問題又是再蠢不過的。

那天,我和你的哥哥們從第二塊田裡過來。第一塊離房子很近,種著長得快的東西:豆角、洋蔥、香豌豆。第二塊遠一點,東西長得更慢些:土豆、南瓜、秋葵、美洲商陸。那時候那塊地里還沒長出什麼來。還早呢。也許有一點兒嫩生菜,再沒別的了。我們拔拔雜草,鋤鋤地,給每一件事都開個好頭。完了我們就朝房子跑去。地面從第二塊田開始隆起來。準確地說不是個小山包,有點像而已。足夠讓巴格勒和霍華德跑上去又滾下來,跑上去又滾下來。過去我在夢裡常常見到他們那樣,大笑著,又短又胖的小腿跑上土包。現在我只能看見他們走下鐵軌的背影。離我而去。總是離我而去。可是那天他們開心極了,跑上去又滾下來。還早呢——生長季剛開始沒多久。我記得豌豆秧上還開著花。草倒長高了,遍地都是白花骨朵和人們叫做黛安娜的那種高高的紅花,還有那種帶一丁點兒藍色的傢伙——淡淡的,像玉米花,可是很蒼白,很蒼白。實在蒼白。也許我應該快些走,因為我把你留在家裡了,在院中的籃子里。雞夠不著的地方。當然,你從來不知道。我並不著急往回趕,每隔兩三步就看看花兒、看看天,可你的哥哥們沒耐心。他們一直往前面跑去,我也沒管他們。每年那個時候,空氣里就流著一種甜甜的東西,要是輕風正合適,誰願意在屋裡待著呢。我到家時,聽得見霍華德和巴格勒在牆角嘰嘰嘎嘎的。我放下鋤頭,穿過院子來接你。樹蔭挪了地方,所以等我回來的時候太陽正好照在你身上。正好照在你臉上,你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還睡著呢。我想把你抱起來,又想看你的睡相,不知哪樣好;你的臉兒最甜了。那邊不遠處,是迦納先生搭的葡萄架。他總有好多大計畫,想自己造酒,喝個爛醉。從沒結出過比做一罐果醬更多的葡萄。我認為那種土不適合種葡萄。你爸爸覺得是雨水,不是土。西克索說是蟲子。葡萄那麼小,那麼干。而且像醋一樣酸。不過那下面有張小桌子。所以我拎起裝你的籃子,把你帶到葡萄架下。那兒又陰又涼。我把你放在小桌子上,琢磨著我要是有塊薄紗,蟲子什麼的就碰不著你了。如果迦納太太不需要我一直待在廚房,我可以搬把椅子去外面摘菜,那樣你和我就能待在一起了。我朝後門走去,去拿我們收在廚房柜子里的乾淨薄紗,腳踩在草上怪舒服的。我走近後門的時候聽見了說話聲,是「學校老師」讓他的學生們每天下午坐下來念一會兒書。要是天氣不錯,他們就坐在房檐下面。他們三個,他說他們寫,要麼就是他讀他們默寫。這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我差點兒告訴了迦納太太,可是她那會兒太虛弱了,而且越來越弱。這是我頭一回說;而我對你說這個,因為這樣才能把事情解釋得更明白,儘管我知道你用不著我解釋。用不著說出來,甚至用不著再去想。要是你不想聽,你也用不著聽。可那天我忍不住去聽了。他在對他的學生們說話;我聽見他說:「你們在寫哪一個?」其中一個回答說:「塞絲。」我當時停了下來,因為我聽見了我的名字;然後我走了幾步,好能看見他們在幹什麼。「學校老師」背著一隻手,監督著其中一個。他舔了好幾次手指頭,又翻了幾頁。很慢。我正想轉身,接著去拿我的薄紗,忽然我聽見他又說:「不對,不對。不是那樣。我跟你講過,把她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她的動物屬性放在右邊。別忘了把它們排列好。」我開始倒著走,甚至沒回頭看一下方向。我只管拔起腳往後退。我撞上了一棵樹,頭皮疼得像針扎似的。院子里有條狗在舔著鍋底。我很快趕到了葡萄架下,卻沒弄來薄紗。蒼蠅落了你一臉,搓著腳。我的頭皮癢得要命。好像有人把針扎進了我的頭皮。我從來沒跟黑爾或者別的什麼人說過。可是當天,我問了迦納太太一部分。那時她很虛。沒有她後來那麼虛,不過已經不行了。她的下頦上長了一個袋子一樣的包。好像不怎麼疼,卻把她熬虛了。一開始,她早上還能起來,挺有精神的。可到擠第二遍奶的時候她就站不起來了。接著她開始習慣睡懶覺。我上樓的那天,她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我想去給她端點扁豆湯,等那時候再問問她。我打開卧室門,她從睡帽底下望著我。她的眼睛裡已經沒多少活氣了。她的鞋襪掉在地上,所以我知道她試著穿過衣裳。

「我給你端了點扁豆湯。」我說。

她說:「我覺得咽不下那個。」

「稍微喝一點吧。」我對她說。

「太濃了。我敢說那太濃了。」

「要不我兌上水弄稀點兒?」

「不。拿走吧。給我弄點兒涼水,不要別的。」

「好的,太太。太太?我能問個問題嗎?」

「是什麼,塞絲?」

「屬性是什麼意思?」

「什麼?」

「一個詞。屬性。」

「噢。」她的頭在枕頭上轉了轉,「特點。誰教你的?」

「我聽『學校老師』說的。」

「換杯水,塞絲。這杯是溫的。」

「好的,太太。特點?」

「水,塞絲。涼水。」

我把水罐和白扁豆湯放在托盤上,下了樓。我端回生水,她喝的時候我扶著她的頭。她喝了好一會兒,因為那個大包讓她咽東西很費勁。她躺下身,抹了抹嘴。水好像很讓她滿意,可她卻皺起眉頭,說:「我好像醒不過來,塞絲。我好像光想睡。」

「那就睡吧,」我對她說,「有我照看著呢。」

然後她又嘮叨起來:這個怎麼樣?那個怎麼樣?說什麼她知道黑爾沒問題,可她想知道「學校老師」是不是待保羅們和西克索很好。

「是的,太太,」我說,「好像是。」

「他們聽不聽他吩咐?」

「他們不用吩咐。」

「太好了。那真萬幸。一兩天內我就該下樓了。我只需要再休息休息。大夫該來了。明天,是嗎?」

「你是說特點,太太?」

「什麼?」

「特點?」

「嗯。比如,夏天的一個特點是炎熱。一個屬性就是一個特點。一個東西天生的樣子。」

「一個人能有好多個屬性嗎?」

「能有不少。你知道。就說娃娃吮大拇指吧。那算一個,可娃娃還有別的。別讓比利碰紅科拉。迦納先生從來不讓它每隔一年就生頭小牛。塞絲,你聽見了嗎?別站在那扇窗戶旁邊,來聽著。」

「是,太太。」

「請我的妹夫晚飯後上來。」

「是,太太。」

「你要洗頭才會除掉那些虱子。」

「我頭上沒虱子,太太。」

「不管有沒有,你需要好好洗洗頭了,撓不管用。別跟我說我們沒肥皂了。」

「不,太太。」

「得啦。我沒事了。說話累得慌。」

「是,太太。」

「謝謝你,塞絲。」

「是,太太。」

你那時還太小,不記得那些住處。你的兩個哥哥睡在窗戶底下。我、你和你爸爸睡在牆腳。聽見「學校老師」為什麼測量我以後,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黑爾進來後,我問他對「學校老師」怎麼想。他說沒什麼可想的。他說:他是白人,對吧?我說:可我的意思是,他跟迦納先生一樣嗎?

「你想知道什麼,塞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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