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節

他無法否認。連耶穌自己也無法否認,於是斯坦普·沛德吃了艾拉一塊上等乳酪,以表明沒有惡意,然後出門去找保羅·D。他在「神聖救世主教堂」的台階上找到了他,他正將手腕夾在雙膝中間,兩眼通紅。

她走進廚房的時候索亞朝她嚷了起來,但她只管背過身去拿她的圍裙。現在沒有入口了。沒有裂縫或罅隙可尋了。她曾經煞費苦心將他們拒之門外,然而十分清楚,他們隨時都會動搖她,讓她無依無靠,把唧唧喳喳的鳥兒再度放回到她的頭髮里。喝乾她的母乳,他們已經做下了。把她的後背割成樹——也做下了。把挺著大肚子的她趕進樹林——他們做下了。所有關於他們的新聞都是腐爛的。他們將牛油抹了黑爾一臉;給保羅·D鐵嚼子吃;烤脆了西克索;弔死了她的媽媽。她不想再聽有關白人的新聞了;不想知道艾拉、約翰或者斯坦普·沛德所知道的,那個用白人熱愛的方式打扮起來的世界。有關他們的所有新聞都應該同她頭髮里的小鳥一起停住。

很久以前,她曾經軟弱、輕信。她信任迦納太太,還有她的丈夫。她把耳環系在襯裙裡帶走,不是為了佩戴,而是留作紀念。耳環使她相信,自己能把他們區分出來。每有個「學校老師」,就會有個愛彌;每有個學生,就有個迦納,或者鮑德溫,甚至一個警官,他碰她的胳膊肘時動作很輕,她奶孩子的時候他就朝別處看。可是她逐漸相信了貝比·薩格斯的遺言中的每一個字,埋葬了關於他們、關於運氣的所有記憶。保羅·D把它們挖了出來,把她的身體還給了她,親吻了她裂開的後背,攪亂了她的記憶,還帶來了更多的新聞:關於酸奶疙瘩,關於鐵嚼子,關於公雞的微笑;可是一旦聽到了她的新聞,他就數了數她的腳,然後不辭而別。

「別跟我說話,索亞先生。今兒早上別跟我說任何事情。」

「什麼?什麼?什麼?你沖我回嘴?」

「我說你別跟我說話。」

「你趁早把那些派做好吧。」

塞絲摸了一下水果,拾起削果皮刀。

果汁滴到烤爐上噝噝作響的時候,塞絲已經在做土豆沙拉了。索亞走進來,說:「別太甜了。你做得太甜,他們就不吃了。」

「我從來都是這麼做的。」

「是呀。太甜了。」

香腸一點沒剩下來。廚師手藝很棒,索亞餐館從來不剩香腸。塞絲若是想要一點的話,就得在它們剛做好的時候留在一邊。不過還有些馬馬虎虎的燉肉。問題是,她做的派也全賣出去了。只剩大米布丁和半鍋烤壞了的薑餅。她如果不是做了一早上的白日夢,而是專心一些的話,就不至於像個螃蟹似的轉來轉去搜羅她的晚飯了。她不大會看鐘,可是她知道,當兩個指針在鐘盤的上部合十祈禱時,她就算幹完一天了。她用一個帶金屬蓋的罐子裝上燉肉,用油紙包好薑餅。她把這些塞進裙兜,開始洗碗。根本不能跟廚師和兩個跑堂的帶走的東西比。索亞先生把午餐算在工資里——另外有每星期三塊四毛錢——而她一開始就跟他挑明了,她會把晚飯帶回家。可是火柴,有時是一點煤油、一點鹽,還有黃油——她也時常拿這些東西,並且覺得可恥,因為她買得起;她只是不願和其他人一道窘迫地等在菲爾普斯商店外面,直到把俄亥俄每一個白人都伺候到了,店主才轉身面對那些從他後門的洞眼往裡窺望的一張張黑臉。她覺得可恥,還因為這是偷竊;西克索的辯解倒是讓她覺得有趣,卻不能改變她的感覺,就像改變不了「學校老師」的想法一樣。

「是你偷了那隻豬崽嗎?你偷了那隻豬崽。」「學校老師」冷靜而堅決,好像他只是在例行公事——並不指望一個有效的回答。西克索坐在那裡,甚至不站起來請罪或否認。他只是坐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條瘦肉,錫盤裡成堆的軟骨像寶石一樣——堅硬,未經琢磨,不過仍是贓物。

「你偷了那隻豬崽,對嗎?」

「沒有,先生。」西克索答道,但他一本正經地一直盯著那條肉。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可你對我說你沒偷它?」

「是的,先生。我沒偷。」

「學校老師」微微一笑。「你殺了它?」

「是的,先生,我殺了它。」

「你收拾的?」

「是的,先生。」

「你做熟的?」

「是的,先生。」

「那麼,好吧。你吃了嗎?」

「是的,先生。我當然吃了。」

「你是說那不叫偷?」

「對,先生。那不是偷。」

「那麼,是什麼呢?」

「增進您的財產,先生。」

「什麼?」

「西克索種黑麥來提高生活水平。西克索拿東西喂土地,給您收更多的莊稼。西克索拿東西喂西克索,給您干更多的活兒。」

很聰明,可是「學校老師」還是揍了他,讓他知道,定義屬於下定義的人——而不是被定義的人。迦納先生死的時候耳朵里有個洞,迦納太太說是中風發作時震碎了耳膜,西克索說是火藥弄的;打那以後,他們再碰任何東西都被看作偷竊。不止是一穗玉米,不止是院子里母雞都不記得的兩隻雞蛋,而是一切。「學校老師」從「甜蜜之家」的男人們手裡奪走了槍。由於被剝奪了打獵的權利,沒有什麼來作為對他們飲食中的麵包、扁豆、玉米粥、蔬菜以及屠宰時的一點加餐的補充,他們就當真開始了小偷小摸,這不僅變成了他們的權利,而且變成了他們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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