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節

他們一起走了一小段,他放慢腳步來遷就她的蹦跳。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星期六來。你是『召喚』還是怎麼的?」

「如果我召喚他們,他們來了,我到底有什麼可說的呢?」

「講道!」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叫喊時已經遲了。兩個燒樹葉的白人扭過頭來看他。他彎下腰,對著她耳語道:「道。道。」

「那又是一樣從我這裡奪走的東西。」她說道。於是他開始力勸她,懇求她無論如何不要放棄。道被賜予了她,她就一定要講出來。非講不可。

他們找到了兩棵栗樹和後面的白房子。

「知道我什麼意思了吧?」他說,「像那樣的大樹,它們兩個加起來也不如一棵小白樺的葉子。」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她說道,眼睛卻只管瞟著那所白房子。

「你一定要干,」他說,「你一定要干。誰也不能像你那樣『召喚』。你一定要到那裡去。」

「我該乾的事是上床躺下。我想把心撲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害處的東西上面。」

「你說的是哪個世界?凡間沒有什麼無害的東西。」

「有。藍色。它不傷害任何人。黃色也是。」

「你待在床上是去琢磨顏色?」

「我喜歡黃色。」

「然後呢?你弄完了藍色和黃色,然後呢?」

「說不準。這事是不能計畫的。」

「你這是在責怪上帝,」他說,「你乾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是,斯坦普。我沒有。」

「你是說白人勝利了?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說的是他們進了我的院子。」

「你說的是什麼都不重要。」

「我說的是他們進了我的院子。」

「是塞絲乾的。」

「可她要是沒幹呢?」

「你是說上帝放棄了?除了讓我們流血,什麼都沒給我們留下?」

「我說的是他們進了我的院子。」

「你是在怪罪上帝,對嗎?」

「比起他怪罪我來可差遠了。」

「你可不能那樣,貝比。那樣不對。」

「從前我好像知道過什麼是對錯。」

「你現在也知道。」

「我只知道我看見的:一個女黑鬼,拖著一口袋鞋子。」

「噢,貝比。」他舔了舔嘴唇,想用舌頭找個詞,好讓她回心轉意,放下包袱。「我們得穩住。『這些事情也會過去的。』你在找什麼呢?一個奇蹟?」

「不,」她說道,「找我在這兒應該找的:後門。」然後就朝它一路顛了過去。他們沒讓她進去。她站在台階上,他們把鞋接過去,然後她將胯骨靠在欄杆上,等那個白女人去找一毛錢。

斯坦普·沛德改了主意。他氣壞了,沒法陪她走回家,再聽她說些什麼。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沒讓隔壁窗口那張機警的白臉孔看出任何名堂。

現在,他正企圖第二次造訪一百二十四號,心裡對那次談話追悔莫及:他唱著高調子;他拒絕承認自己心目中大山一般的女人骨髓里的疲憊。現在,他理解了她,可是太遲了。一顆跳蕩著熱愛的心,一張講道的嘴,都不算數。無論如何,他們進了她的院子,而她無法贊同或者譴責塞絲的粗暴抉擇。也許選擇一種做法可以挽救她,然而在兩種要求的雙重打擊下,她上床去了。白人終於整得她心力交瘁了。

他也是。到了一八七四年,白人依然無法無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僅在肯塔基,一年裡就有八十七人被私刑處死;四所黑人學校被焚毀;成人像孩子一樣挨打;孩子像成人一樣挨打;黑人婦女被輪姦;財物被掠走,脖子被折斷。他聞得見人皮味,人皮和熱血的氣味。人皮是一回事,可人血在私刑的火焰里煎熬完全是另一回事。惡臭瀰漫著。從《北極星》的紙頁上瀰漫而出,從證人的嘴裡瀰漫而出,在親手遞交的信件歪歪扭扭的字跡中銘刻著。惡臭在那些印滿「有鑒於」、並呈遞給所有相關法律機構傳閱的文件和請願書里得到詳述,它瀰漫著。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累壞他的骨髓。這一切都沒有。是那條綢帶。那次,他正把平底船拴上黎津河岸,儘可能拴得穩當些,這時船底一塊紅色的東西映入他眼帘。他伸手去抓,以為是根深紅色的羽毛粘到他船上了。他把它拽了下來,而在他手心攤開的是一條紅綢帶,系著一縷濕淋淋的鬈髮,上面還粘著一小片頭皮。他解下綢帶,裝進衣兜,將鬈髮扔進草叢。回家的路上,他覺得又氣短又眩暈,便停了下來。直等到發作過去之後,他才接著趕路。不一會兒,他又喘不上氣來了。這一次,他倚著一道籬笆坐下。歇過之後,他站了起來,可是在抬腿開路之前,他轉身看了看,對著腳下結凍的泥路和更遠處的河水說道:「這些人算是什麼東西?你告訴我呀,耶穌。他們算是什麼東西?」

他回到家時,累得吃不下妹妹和外甥們做好的晚飯。他坐在冰冷的門廊里,一直到天黑以後很久,只因為妹妹催促他的聲音急了起來,才去睡覺。他留下了那條綢帶;人皮味困擾著他。他虛弱的骨髓使得他反覆琢磨貝比·薩格斯的願望:想清楚這世上究竟什麼是無害的。他希望她緊抓住藍色、黃色或者綠色,就是別盯上紅色。

誤解過她,譴責過她,辜負過她,現在他想讓她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也想公正對待她和她的親人。所以,他才不顧自己疲倦的骨髓,繼續穿過那些聲音,再次設法去敲一百二十四號的門。這一次,雖然他只能破譯出一個詞,但是他確信,他知道那是誰說的。折斷脖子的人們,鮮血被煎熬的人們,以及丟了綢帶的黑姑娘們。

怎樣的一聲咆哮啊。

塞絲笑著去睡了,迫不及待地躺下來,去為了自己匆忙得出的結論,把證據搞清楚。去細細品味寵兒到來的那個日子和那個情景,還有「林間空地」上那個吻的含義。不料,她睡著了,而且醒來迎接一個冷得能看見哈氣的雪亮的早晨時,仍舊微笑著。她拖了一小會兒,才鼓足勇氣扔掉毯子,站到冰涼的地板上。平生頭一遭,她上班要遲到了。

在樓下,她看見姑娘們還睡在她離開時她們待的地方,不過現在是背靠著背,各自緊裹住毯子,把臉埋進枕頭。一雙半冰鞋躺在前門旁,幾雙襪子掛在爐子後的一顆釘子上,還沒烤乾。

塞絲看著寵兒的臉,笑了。

她悄無聲息、小心翼翼地繞過她去生火。先用一點紙,再加上一點柴——不用太多——只一點點,直到火勢足夠猛時再添。她侍弄著爐子,火焰的舞蹈狂野而迅猛。她出門到棚屋取木柴的時候,沒注意到地上已經凍結的男人的腳印。她嘎吱嘎吱地繞到房後,那裡的木柴堆上厚厚地覆蓋著白雪。把柴火刮乾淨後,她在懷裡盡量多地抱滿乾柴。她甚至直盯著棚屋微笑,笑她現在不必再記起的那些事情。她心想:「她甚至沒生我的氣。一點兒氣都沒生。」

顯然,她當初在路上看見的攜手的影子不是保羅·D、丹芙和她自己,而是「我們仨」。前一天晚上相互抓扶著滑冰的那三個;啜飲多味牛奶的那三個。既然如此——如果她的女兒能從沒有時間的地方回家來——她的兒子們當然也能、也會從他們去的任何地方回來。

塞絲捲起舌頭遮住門牙,抵禦寒冷。她被懷裡的火柴墜彎了腰,繞過房子走到門廊里——雖然踏進了地上的凍腳印,但她根本沒注意到。

屋裡,姑娘們還在睡,不過她出去的時候她們挪了位置,兩個人都湊到火邊。一捧木柴倒進木箱的聲音讓她們翻了一下身,可是沒醒。塞絲儘可能輕地生著爐子、預備做飯,唯恐吵醒姐妹倆,她喜歡做早飯的時候有她們睡在她腳邊。她上班要遲到真是太糟了——太、太糟了。十六年來頭一回?那的確太糟了。

她往昨天剩的玉米片里打進兩個雞蛋,把它們做成小餡餅,跟一些火腿片一起煎。這時,丹芙完全醒了過來,哼哼著。

「後背麻啦?」

「哎喲,是啊。」

「睡地板其實對你有好處。」

「疼死了。」丹芙道。

「可能是你那一跤摔的。」

丹芙笑了。「真好玩。」她回頭看了看正在輕輕打鼾的寵兒。「我叫醒她嗎?」

「不,讓她歇著吧。」

「她喜歡早晨看你出門。」

「我肯定讓她看到。」塞絲說著,心中暗忖道:最好先想想,再告訴她,讓她知道我知道了。先想想所有那些不必再記起的事吧。照貝比·薩格斯說的去做:好好想想,然後全放下——一勞永逸。保羅·D曾經讓我相信,外面有個世界,我能在那裡生活。本來應該明白的。從前挺明白的。不論我的門外發生了什麼,都與我無關。世界就在這間屋子裡。這裡一切都有了,別無他求。

她們像男人一樣吃著,狼吞虎咽,專心致志。因為有另一個人相陪伴,有機會和她彼此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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