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六節

貝比·薩格斯注意到誰還有氣、誰沒氣了,便徑直走向躺在塵土裡的男孩們。老頭走向那個女人,盯著她,說道:「塞絲,抱著我懷裡這個,把你的那個給我。」

她轉過頭,瞟了一眼他懷裡的嬰兒,喉嚨里低叫了一聲,就像她出了個錯,麵包里忘了放鹽什麼的。

「我出去叫輛大車。」警官說著,終於走進了陽光。

可是無論斯坦普·沛德,還是貝比·薩格斯,都不能讓塞絲把她那「都會爬了?」的女孩放下。她走出棚屋,走進房子,一直抱著她不放。貝比·薩格斯已經把男孩們帶了進來,正在給他們洗頭、搓手、扒開眼皮,自始至終嘀咕著:「請原諒,請你們原諒。」她包紮好他們的傷口,讓他們吸過樟腦,然後才開始對付塞絲。她從斯坦普·沛德手裡接過哭鬧的嬰兒,在肩膀上扛了足足兩分鐘,然後站到孩子的母親面前。

「該喂你的小寶貝了。」她說。

塞絲接過嬰兒,還是沒撒開那個死的。

貝比·薩格斯搖了搖頭。「一次一個。」她說著用活的換了死的,把死的抱進起居室。她回來時,塞絲正要將一個血淋淋的奶頭塞進嬰兒的嘴裡。貝比·薩格斯一拳砸在桌上,大叫道:「洗乾淨!你先洗乾淨!」

於是她們廝打起來。彷彿在爭奪一顆愛心,她們廝打起來。都在搶那個等著吃奶的嬰兒。貝比·薩格斯一腳滑倒在血泊之中,輸掉了。於是丹芙就著姐姐的血喝了媽媽的奶。她們就那樣待著,直到警官徵用了一輛鄰居的運貨馬車回來,命令斯坦普來趕車。

這時,外面的一大群黑臉孔停止了嘀嘀咕咕。塞絲抱著那個活著的孩子,在他們和她自己的靜默中走過他們面前。她爬進車廂,刀鋒般光潔的側影映入歡快的藍天。那側影的明晰使他們震驚。她的頭是否昂得有點太高了?她的背是否挺得有點太直了?也許。否則,在她從房子門口出現的那一刻,藍石路上的歌聲就會馬上響起來了。某種聲音的披肩就會迅速地裹上她,像手臂一樣一路攙扶她、穩住她。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一直等到貨車朝西掉頭、向城裡開去,才唱起來。然後也沒有歌詞。哼唱著。一句歌詞也沒有。

貝比·薩格斯本來想跑,跳下門廊的台階去追運貨馬車,尖叫著:不。不。別讓她把那個最小的也帶走。她本來要這樣做,也已經開始了,可是當她從地上站起來,走進院子,運貨馬車已經沒影了,而一輛大車隆隆而至。一個紅髮男孩和一個金髮女孩跳下車,穿過人群向她跑來。男孩一手拿著吃了一半的甜椒,一手提著一雙鞋。

「媽媽說星期三。」他提著鞋舌頭,「她說你得在星期三之前修好。」

貝比·薩格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大路上拽著韁繩的女人。

「她說星期三,你聽見了嗎?貝比?貝比?」

她從他手裡接過鞋——高幫的,沾著泥——說道:「請原諒。主啊,我求你原諒。我真的求你了。」

視線之外,運貨馬車吱吱呀呀地駛下藍石路。裡面沒有人開口。大車已經把嬰兒搖晃得睡著了。炎熱的太陽晒乾了塞絲的裙子,硬挺挺的,彷彿屍僵。

那不是她的嘴。

素不相識的人,或者也許只從餐館的門洞里瞥見過她一眼的人,可能會認為那是她的嘴,但是這事保羅·D更明白。噢,的確,前額上還籠罩著那麼一點東西——一種安詳——能使你想起她來。可是你單憑這個就說那是她的嘴,那可不行,於是他就這樣講了。告訴了正在審視他的斯坦普·沛德。

「我不知道,大叔。反正我看著不像。我認識塞絲的嘴,可不是這樣的。」他用手指撫平那張剪報,凝視著,絲毫不為所動。從斯坦普打開報紙的莊嚴氣氛中,從老人用手指按平摺痕,先是在他的膝蓋上、然後在樹樁劈裂的頂端將它攤平的慎重中,保羅·D知道,它該攪得他不得安寧了。無論那上面寫的是什麼,都會震動他。

豬在滑運道里嘶叫著。保羅·D、斯坦普·沛德和另外二十多人一整天都在把它們催來趕去,從運河到岸上到滑運道再到屠宰場。儘管由於糧農遷往西部,聖路易斯和芝加哥現在吞併了許多企業,但辛辛那提在俄亥俄人的印象里仍舊是豬的港口。它的主要職責是接收、屠宰和向上游運去北方人離不開的肉豬。冬天裡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所有流浪漢都有活兒干,只要他們能忍受死牲口的惡臭,一連站上十二個小時。這些事,保羅·D都令人驚嘆地訓練有素。

他沖洗乾淨身上所有夠得著的地方,還剩一點豬屎粘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那裡,意識到這一點,一絲鄙夷的微笑捲起了他的嘴唇。他通常是把靴子留在棚屋裡,回家之前在角落裡換上便鞋和便衣。一條路正好把他帶進一片天空一樣古老的墓地中央,路上充斥著死去的邁阿密 人騷動的亡靈,他們已不再滿足於在墳堆下面安眠了。他們的頭頂上走動著一個陌生的人種;他們的土地枕頭被公路切開;水井和房屋將他們從永恆的憩息中撼醒。與其說是由於安寧受到攪擾,不如說是他們對土地之神聖的愚蠢信仰令他們惱羞成怒,於是他們在黎津河畔怒吼,在凱瑟琳大街的樹上嘆息,並乘風駛過宰豬場的上空。保羅·D聽見了他們的聲音,但仍舊留了下來,因為無論如何那是個不賴的工作,尤其是在辛辛那提作為屠宰與河運之都的地位得到確立的冬天。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座城市裡,對豬肉的渴望正在演化成一種癲狂。倘若豬農們能養足夠的豬,再把它們賣得越來越遠,他們是會賺大錢的。在南俄亥俄泛濫的德國人帶來了豬肉烹調術,並把它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運肉豬的船隻阻塞了俄亥俄河;在水上,船長們彼此的吆喝聲蓋過了牲口的哼叫聲,這就像鴨群飛過頭頂一樣尋常。綿羊、奶牛和家禽也在河上往來輾轉,而一個黑人只須露個面,就會有活兒干:捅、殺、割肉、剝皮、裝箱,以及儲存下腳料。

距離號叫的豬群一百碼遠,兩個男人站在西線公司的一間棚屋後面。現在清楚了,為什麼這一個星期的工作中斯坦普一直盯著保羅·D看;為什麼輪到上夜班時他就停下來,好讓保羅·D的動作趕上他的。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向他出示這張紙——報紙——上面有一個女人的肖像,酷似塞絲,只不過那不是她的嘴。一點也不像。

保羅·D從斯坦普的手掌下抽出那張剪報。上面的鉛字他一個也不認得,所以他根本就沒瞥上一眼。他只是看了看那張臉,搖頭說不是。不是。嘴那兒,你看。不管那些黑道道寫的是什麼,也不管斯坦普·沛德想讓他知道些什麼,反正不是。因為即便在地獄裡,一張黑臉也不可能上報紙,哪怕那個故事有人想聽。你在報上剛看見一張黑人的臉,恐懼的鞭笞就會掠過你的心房,因為那張臉上報,不可能是由於那個人生了個健康的嬰兒,或是逃脫了一群暴徒。也不會因為那個人被殺害、被打殘、被抓獲、被燒死、被拘禁、被鞭打、被驅趕、被蹂躪、被姦汙、被欺騙,那些作為新聞報道根本不夠資格。它必須是件離奇的事情——白人會感興趣的事情,確實非同凡響,值得他們回味幾分鐘,起碼夠倒吸一口涼氣的。而找到一則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關黑人的新聞,肯定非常困難。

那麼這個嘴不像塞絲、但眼睛幾乎同樣平靜的女人是誰呢?她的頭以一種令他如此迷戀的姿態從脖子上扭開,看得他熱淚盈眶。

而他還是這句話。「這不是她的嘴。我認識她的嘴,可不是這樣子。」斯坦普·沛德沒來得及開口他就這樣說,甚至在斯坦普原原本本娓娓道來的時候,保羅·D又說了一遍。噢,老人的話他全聽見了,可聽得越多,畫像上的嘴就越陌生。

斯坦普先從宴會講起,貝比·薩格斯舉辦的那個,又停下來,倒回去一點,講起了黑莓——它們在哪兒,以及是土裡的什麼東西讓它們長成那樣。

「它們生長的地方朝陽,可是鳥又吃不著,因為鳥知道底下有蛇,所以它們只管長——又肥又甜——除了我沒人去打擾它們,因為除了我誰也不下那灘水,再說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滑下懸崖去摘它們。我也不願意。可是那天我願意。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願意。它們可把我抽了一頓,我跟你說。把我划了個稀巴爛。可是我還是裝了滿滿兩桶,把它們帶到貝比·薩格斯家。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你再也見不到那種場面了。我們把上帝賜給這地方的所有東西都又烤又炸又燉。大伙兒全來了。每個人都撐著了。那頓飯做得太多了,沒給第二天剩下一根柴。是我自告奮勇去劈柴的。第二天早晨我就過來了,我答應過的,來幹活兒。」

「可這不是她的嘴,」保羅·D說,「這根本不是。」

斯坦普·沛德看著他。他要告訴他那天早晨貝比·薩格斯是怎樣地坐立不安,她是怎樣地側耳傾聽;她是怎樣地透過玉米凝望小溪,搞得他也忍不住去看。每掄一下斧子,他就望一眼貝比·薩格斯所眺望的地方。所以他們倆都錯過了它——他們看錯了方向——向著溪水——而同時它卻從大路上趕來。四個人。並排騎著馬,像是一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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