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三節

丹芙洗完碗,在桌旁坐下。寵兒自打塞絲和保羅·D離開屋子就沒挪過地方,坐在那兒吮著自己的食指。丹芙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她喜歡他住在這兒。」

寵兒繼續用手指摳著嘴。「讓他滾蛋。」她說。

「他走了她會跟你發火的。」

寵兒把大拇指也伸進嘴裡,拔出一顆後槽牙。幾乎沒有血,可是丹芙還是叫道:「噢——你不疼嗎?」

寵兒看著牙,心想:終於來了。下一回該是她的一隻胳膊、一隻手、一個腳指頭了。她身上的零件也許會一點一點地,也許一股腦全掉下去。或者哪一天早晨,在丹芙醒來之前、塞絲上班之後,她會四分五裂。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很難讓腦袋待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在她記不得的事情中有這麼一件:她第一次得知她會在哪天醒來,發現自己已成為一堆碎片。她做過兩個夢:一次是自己爆炸,一次是被吞噬。當她的牙脫落的時候——一塊多餘的碎片,一排中最後的那顆——她認為毀滅已經開始了。

「肯定是顆智齒,」丹芙道,「不疼么?」

「疼。」

「那你怎麼不哭?」

「什麼?」

「疼的話,你怎麼不哭?」

於是她哭了。坐在那裡,用非常非常光潔的手掌攥著一顆小白牙,哭了起來。就像那回,她看見血紅的小鳥消失在樹葉間,然後烏龜一個跟著一個從水裡爬出來的時候想做的那樣。就像那回,她看見他站在樓梯下的澡盆里,而塞絲走向他的時候想做的那樣。她用舌頭舔了舔滑到嘴角的咸淚,希望丹芙摟住她雙肩的胳膊能避免它們四分五裂。

樓上的那一對結合著,什麼也沒聽見,然而在他們下面、外面,一百二十四號的四周,雪下了又下,下了又下。堆積著自己,埋葬著自己。越來越高。越來越深。

在貝比·薩格斯的思想深處可能一直存著這個想法:要是上帝開恩,黑爾能夠虎口逃生,那就可以好好慶祝一番了。只要這個最小的兒子肯為他自己賣命,就像當初為她、隨後又為三個孩子賣命那樣。三個孩子是約翰和艾拉在一個夏夜送到她的門前的。他們到達的時候,塞絲卻沒到,這讓她既害怕又感激。感激是因為活下來的那幾個親人是她自己的孫兒——最初幾個,也是據她所知僅有的幾個:兩個男孩和一個都會爬了的小女孩。但是她的心還懸著,不敢去想這些問題:塞絲和黑爾怎麼了?為何拖延?塞絲為什麼不同時跟著上車?沒有人能單靠自己成功。不僅因為追捕者會像老鷹一樣把他們抓走,像捕兔子一樣向他們撒網,還因為你如果不知道怎麼走就跑不了。你可能會永遠迷失,如果沒有人給你帶路的話。

所以塞絲抵達的時候——渾身都被搗爛、割裂,懷裡卻抱著另一個孫女——高聲歡呼的念頭在她腦子裡又進了一步。可是,由於仍然不見黑爾的蹤影,而塞絲本人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咽下了叫聲——不希望因過早地感謝了上帝而減少他的機會。

是斯坦普·沛德開始的。塞絲到達一百二十四號二十天之後,他來看望他曾用外甥的外套包裹起來的嬰兒,看望他曾遞給過一塊炸鱔魚的母親,然後為了某些個人緣故,拎著兩隻桶去了河沿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那兒長著黑莓,味道鮮美可喜,吃起來彷彿置身教堂。只需一顆莓果,你就會覺得像是塗了膏。他走了六英里路來到河畔,半滑半跑地下到一道因灌木叢生而難以接近的深溝。他在荊棘叢中摸索著,一排排刀刃般嗜血的利刺劃破了他的襯衫袖子和褲子。同時他還一直忍受著蚊子、蜜蜂、大黃蜂、黃蜂和本州最毒的母蜘蛛。他渾身都被劃破、擦傷和叮咬,卻幹得很巧妙,用指尖那樣輕地夾住每顆莓果,沒有碰壞一顆。下午的晚些時候,他回到一百二十四號,把兩隻裝得滿滿的桶放在門廊上。貝比·薩格斯看到他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血淋淋的雙手、傷痕纍纍的臉和脖子,坐下來放聲大笑。

巴格勒、霍華德、戴軟帽的女人和塞絲都趕過來看,然後就同貝比·薩格斯一起笑話這個狡猾而剛強的老黑人:地下使者、漁翁、艄公、縴夫、救星、偵探;挨了兩桶黑莓的鞭打後,他終於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對他們毫不在意,徑自拿起一顆莓果,放進三個星期大的丹芙嘴裡。女人們尖叫起來。

「她還太小哪。斯坦普。」

「腸子要化成湯兒了。」

「會鬧肚子的。」

然而小寶寶激動的眼睛和吧嗒的嘴唇使得他們都跟著依樣學樣,一顆一顆地品嘗著教堂味道的莓果。最後,貝比·薩格斯把男孩們的手從桶里打出去,打發斯坦普到壓水井那裡去沖洗。她已經決定了,要用果子做件對得起這個男人的勞動和愛心的事情。就是那樣開始的。

她揉好了做糕點的麵糰,覺得應該招呼艾拉和約翰來做客,因為三個或者四個餡餅對於一家人來說太多了。塞絲認為他們還可以再添上一對雞。斯坦普說,鱸魚和鯰魚正在往船裡頭蹦呢——連線都不用放。

從丹芙的兩隻激動的眼睛開始,聚餐變成了一個九十人的宴會。一百二十四號的喧鬧聲在深夜回蕩。九十個人吃得這麼好,笑得這麼歡,這反而讓他們心生怒氣。他們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斯坦普·沛德用一根胡桃樹枝穿著鱸魚油炸,伸出左手掌擋住四處飛濺的滾沸的油星;想起用奶油做的玉米布丁;想起吃撐了的孩子們疲倦地睡倒在草窠里,手上還拿著烤兔肉的小骨頭——於是生起氣來。

貝比·薩格斯的三個(也許四個)餡餅變成了十個(也許十二個)。塞絲的兩隻母雞變成了五隻火雞。大老遠從辛辛那提一路運來的一塊方冰——為了摻進他們用搗碎的西瓜拌上糖和薄荷做成的潘趣酒——變成了摻進一澡盆草莓酒的一大車冰塊。一百二十四號被笑聲、誠意和九十人的饕餮搖動著,讓他們生氣。太過分了,他們想。憑什麼都讓她佔全了,聖貝比·薩格斯?憑什麼她和她的一切總是中心?憑什麼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恰好該幹什麼?又出主意;又傳口信;治病人,藏逃犯,愛,做飯,做飯,愛,佈道,唱歌,跳舞,還熱愛每一個人,就好像那是她獨有的職業。

如今,又拿兩桶黑莓做了十個或者十二個餡餅,吃掉了足夠整個城鎮吃的火雞、九月的新鮮豌豆,不養牛卻吃到了新鮮奶油,又是冰又是糖,還有奶油麵包、麵包布丁、發酵麵包、起酥麵包——這把他們氣瘋了。麵包和魚是上帝的權力——它們不屬於一個大概從來沒有往磅秤上搬過一百磅的重物,恐怕也沒背著嬰兒摘過秋葵的解放的奴隸。她從來沒挨過一個十歲大的白崽子的皮鞭,可上帝知道,他們挨過。甚至沒有逃脫過奴隸制——其實是被一個孝順兒子買出來,再被一輛大車運到俄亥俄河邊的——解放證書折放在雙乳之間(恰恰是她的主人運送的她,還給了她安家費——名字叫迦納),從鮑德溫家租了帶二層樓外加一眼水井的一幢房子——是這對白人兄妹為斯坦普·沛德、艾拉和約翰提供了逃犯們用的衣服、物品和工具,因為他們比恨奴隸更恨奴隸制。

這使他們怒不可遏。第二天早晨,他們靠吞食小蘇打來平息肚子里的翻江倒海,這純粹是一百二十四號那場大方、輕率的慷慨表演造成的。他們在院子里互相嘀咕著肥耗子、報應以及多此一舉的驕傲。

濃重的非難氣味在空中凝滯。貝比·薩格斯在給孫兒們煮玉米粥的時候注意到了它,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過了一會兒,她站在菜園裡為胡椒秧搗碎硬土時,又聞到了那氣味。她抬起頭四面張望。在她身後向左幾碼遠的地方,塞絲正蹲在豆角中間。她的肩膀被墊在裙子下面輔助治療後背的塗了油膏的法蘭絨弄得變了形。她近旁的一隻蒲式耳籮筐里是三個星期大的嬰兒。聖貝比·薩格斯舉頭仰望。天空湛藍而晴朗。樹葉明晰的綠色中沒有一點死亡的跡象。她能聽見鳥叫,還能隱約聽見遠處小溪流過草地的潺潺聲。小狗「來,小鬼」正在啃昨天宴會剩下的最後幾塊骨頭。房子附近什麼地方傳來巴格勒、霍華德和那都會爬了的女孩的聲音。似乎什麼都沒出毛病——然而非難的味道異常刺鼻。在菜園後面更遠的地方,離小溪更近、不過陽光充足的地方,她種下了玉米。儘管他們為宴會摘下了那麼多,那兒仍有一穗穗玉米在成熟,她站在那裡就可以看得見。貝比·薩格斯又彎腰為胡椒秧和黃瓜藤鋤草。鋤頭的角度剛好合適,她小心地鏟斷一根頑固的芸香莖。芸香的花被她揪下來插進帽子的裂縫中;剩下的丟在一邊。劈木頭單調的哐哐哐的聲音提醒了她,斯坦普正在干他昨天晚上答應的差事。她沖手裡的活計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又直起腰,再一次去嗅那非難的氣味。她拄著鋤頭把,專心致志地嗅著。她已經習慣於沒有人為她祈禱了——但這肆意飄蕩的嫌惡卻是新的。那不是白人——這一點她還能肯定——所以只能是黑人了。於是,她全明白了。是她的朋友和鄰居在生她的氣,因為她走得太遠,施與得太多,由於不知節制而惹惱了他們。

貝比閉上眼睛。也許他們是對的。突然,就在非難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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