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一節

塞絲認為這一點值得注意,也發現了更多的證據,支持著她曾經向丹芙透露過的結論。

「你是從哪兒弄到那條裙子和那雙鞋的?」

寵兒說是她拿的。

「從誰那兒?」

沉默。更快地撓手。她不知道;她看見了,就拿了。

「哦。」塞絲應道,然後告訴丹芙,她相信寵兒曾經被某個白人關了起來,以滿足他的私慾,從來不讓出門。她肯定是逃到了一座橋之類的地方,將其餘的一切從記憶中洗去。有點像艾拉的故事,不過那是兩個男人——父子倆——而且艾拉記得一清二楚。有一年多,他們為了滿足自己,一直把她鎖在一間屋子裡。

「你想像不出來,」艾拉說過,「他們倆對我幹了些什麼。」

塞絲認為這樣寵兒在保羅·D周圍的表現就能說得通了,她是那麼討厭他。

丹芙不相信塞絲的推測,也不表態,她垂下眼帘,隻字不提冷藏室的事。她敢肯定,寵兒就是起居室里和她媽媽跪在一起的白裙子,伴她度過大半生的那個嬰兒以真身出場了。能夠得到她哪怕短暫的注視,即使在其餘時間裡只當個注視者,也讓丹芙感激涕零。再說,她有她自己的一系列與過去無關的問題要問。只有現在,才讓丹芙感興趣,可是她小心謹慎地不表露出想問寵兒那些事情的強烈慾望,因為如果她逼得太緊,她就可能失去那枚伸出的手掌討要的銅子兒,因而失去那超越食慾的地方。最好去大吃大喝,去保留做一個注視者的權利,因為原來的飢餓——寵兒之前的飢餓,驅使她進入黃楊樹叢和香水之中,只為嘗嘗一種生活的味道,品味它的坎坷與不平——已不在考慮之列了。寵兒的注視已將它置於絕境。

所以她沒有問寵兒她是怎麼知道耳環的,沒有問冷藏室的夜行,還有寵兒躺下或解衣睡覺時她看見的那東西的一端。那注視,它來臨的時候,往往正是丹芙專心致志的時候,不是在解釋事情,就是在參與做事情,要麼就是當塞絲去餐館時,正在給寵兒講故事打發時光。任何分派的家務活都不能撲滅彷彿時時刻刻在她心中燃燒的烈火。她們使勁擰床單、水順著胳膊直流的時候不能;她們將積雪從小路上鏟到廁所里的時候不能;砸碎雨水桶里三英寸厚的冰層時也不能;擦洗和燒煮去年夏天的罐頭瓶子、往雞窩的裂縫上抹泥和用裙子暖和雞雛的時候還是不能;丹芙被迫一刻不停地說著她們正在做的事情——怎麼做,為什麼做。說著她從前認識和見過的人,講得栩栩如生,比真人還真:送給她橙子、香水和上好的羊毛裙的香噴噴的白女人;教他們唱字母歌、數字歌的瓊斯女士;跟她一樣聰明、臉蛋上有塊五分鋼鏰似的胎記的漂亮男孩;塞絲削著土豆而貝比奶奶奄奄一息時為她們的靈魂祈禱的白人牧師。她還給她講了霍華德和巴格勒:床上屬於他們的地盤(他們把上鋪留給她);還有,在她搬到貝比·薩格斯的床上之前,她從沒見過他們不手拉著手睡覺。她慢條斯理地向寵兒描述他們,吊她的胃口,翻來覆去地講他們的習慣、他們教她的遊戲,卻沒有講那將他們逼出家門的恐懼——隨便去哪兒——和最終的遠走高飛。

這一天,她們待在外面。天很冷,積雪就像夯實的土地一樣硬。丹芙已經唱完了瓊斯女士教給她的學生們的數字歌。丹芙從繩子上解下凍僵的內衣和毛巾,寵兒伸手接著。她把它們一件一件放到寵兒懷裡,直到它們像一沓巨型撲克牌一樣挨到了她的下巴。剩下的圍裙和棕色襪子,丹芙自己拿著。她們凍得頭暈眼花,趕緊回到屋裡。衣物會慢慢地溶化、變潮,正好適於烙鐵熨燙,熨衣的味道聞起來就像熱雨。寵兒系著塞絲的圍裙滿屋跳舞,想知道黑暗裡是否有花兒。丹芙往爐火里添著木柴,向她肯定,有。寵兒的臉上纏著領巾,腰裡系著圍裙帶,她一邊轉圈一邊說她渴了。

丹芙建議熱點蘋果汁,同時急忙尋思能做點什麼或說點什麼,好讓這個舞星感興趣和快活。丹芙現在是個陰謀家了,想方設法把寵兒留在身邊,從塞絲離家上班一直到她該回來的鐘點。到了這個鐘點,寵兒就開始在窗前徘徊,接著開門出去,走下台階,走到大路旁。陰謀明顯地改變了丹芙。她原來什麼活計都懶得做、討厭干,現在則是又麻利又能幹,甚至自覺增加塞絲留給她們的任務。什麼都可以說成是「我們非干不可」和「太太說了讓我們干」。否則寵兒會變得孤僻、恍惚,或者沉默寡言乃至悶悶不樂,而這樣下去丹芙被注視的機會就要減少到零。她控制不了晚上的局面。只要她媽媽在周圍的什麼地方活動,寵兒的眼睛就只盯著塞絲一個人。到了夜裡,在床上,什麼都可能發生。在黑暗中,丹芙看不見她時,她可能想聽個故事。要麼她可能起來到保羅·D已經開始在裡面睡覺的冷藏室去。她還可能默默地哭泣。她甚至可能睡得像塊磚頭,由於用手指吃糖漿和甜餅乾渣,她的呼吸變得甜絲絲的。丹芙願意轉向她,如果寵兒臉朝她睡,她就能深深地吸進她嘴裡甜甜的氣息。否則,她就必須每隔一會兒爬起一次,越過她的身體去嗅上一鼻子。因為什麼都比最初的飢餓要好——那個時期,在整整一年美妙的小寫i、餡餅麵糰一樣滾出來的句子以及同其他孩子的相伴之後,就再沒有聲音了。什麼都比寂靜好;那個時期,她只能回答別人的手勢,面對嘴唇的動作卻毫無反應。那個時期,她能看到每一樣細小的東西和色彩燃燒著跳進視野。而今,她情願放棄最熱烈的落日、盤子一般碩大的星星和秋天的全部血液,而滿足於最暗淡的黃色,只要那黃色來自她的寵兒。

蘋果汁罐子很沉,不過它從來就是那樣,甚至空的時候也是。丹芙其實能夠輕易地提起它,可她還是請寵兒來幫忙。罐子在冷藏室里,挨著糖漿和六磅像石頭一樣硬的切達乾酪。地板中央有一張草荐床,床腳蓋著報紙和一條毯子。它被睡了將近一個月了,儘管嚴冬早已隨冰雪一道降臨。

正值中午,外面相當亮;屋裡卻不然。几絲陽光從屋頂和牆壁擠進來,可是進來後就太微弱了,都不能單獨成束。強大的黑暗將它們像小魚一樣吞噬。

門砰地合上。丹芙拿不準寵兒站在哪裡。

「你在哪兒?」她似笑非笑地悄聲問道。

「在這兒呢。」寵兒道。

「哪兒?」

「來找我吧。」寵兒道。

丹芙伸出右手,邁了一兩步。她腳下一滑,倒在草荐上。報紙在她的重壓下嘩啦亂響。她大笑起來。「哎呀,呸。寵兒?」

沒人答應。丹芙揮著胳膊,擠著眼睛,從裝土豆的麻袋、一個豬油罐頭和一塊熏肉的側影中辨別著人影。

「別鬧了。」她說著,仰起頭去看陽光,以便搞清楚這仍是在冷藏室,而不是夢中發生的事情。光線的小魚仍在那裡遊動;它們游不到她站立的地方。

「是你喊渴的。你還想不想喝蘋果汁了?」丹芙的聲音里有溫和的責備。溫和的。她不想得罪人,也不願流露那毛髮一般爬遍全身的恐慌。沒有寵兒的一絲影子或聲音。丹芙從嘩啦作響的報紙中掙紮起來。她伸出手掌,慢慢地摸向門口。沒有插銷,也沒有門把手——只有一圈鐵絲,拴在一顆釘子上。她推開門。寒冷的陽光取代了黑暗。屋子裡同她們進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寵兒不在了。再找下去沒有意義,所有的東西都一目了然。但丹芙還是要找,因為這個損失是無法彌補的。她走回棚屋,讓門在身後猛地關上。不管黑不黑,她快速地轉著圈,搜索著,摸到了蜘蛛網、乳酪,撞歪了架子,每走一步草荐都會絆到她。即使被絆倒在地,她也沒有感覺,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停在何處,自己的哪一部分是胳膊、腳或者膝蓋。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塊從小溪堅實的冰面上扯下的冰坨,漂浮在黑暗中,撞擊著它周圍一切物體的邊緣。易碎,易融,而且冰冷。

她呼吸困難,而且,就算有光亮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因為她哭了。她剛預感到要出事,它就發生了。就像走進一間屋子那樣容易。在樹樁上神奇地現身,臉龐被陽光抹去;然後,在棚屋裡神奇地消失,被黑暗活活吞吃。

「別,」她艱難地哽咽著,「別。別回去。」

這比保羅·D來到一百二十四號那天她對著爐子無助地哭泣更糟。這更糟。那時是為了她自己。現在她哭,是因為她沒有了自己。死亡與此相比不過是一頓空過去的餐飯。她能感覺到厚重的自己在變稀、變薄,消融殆盡。她抓住太陽穴上的頭髮,想把它們連根拔下,使消融暫停片刻。丹芙咬緊牙關,止住啜泣。她沒有過去開門,因為外面沒有世界。她決定留在冷藏室里,讓黑暗像吞噬頭頂上光線的小魚一樣吞噬她。她不能忍受又一次離棄,又一次玩弄。有一陣子,她醒來時發現哥哥們一個接一個地不在床的下鋪用腳丫戳著她的後脊樑了。那天,她坐在桌旁吃蘿蔔,把酒留給奶奶喝;媽媽卻把手放在起居室的門上,說:「貝比·薩格斯走了,丹芙。」當她正在為塞絲死去或者被保羅·D帶走情形會怎樣而擔心時,夢想成真了,成真卻只是為了將她拋棄在黑暗中的一堆報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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