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八節

在「林間空地」上,塞絲找到了從前貝比訓眾的那塊石頭,記起了陽光中蒸騰的樹葉的氣味、雷鳴般的腳步聲,以及把莢果扯下七葉樹枝的吶喊。在貝比·薩格斯的心靈的率領下,人們盡情發泄。

塞絲度過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輪月缺月圓——的非奴隸生活。從小女孩滴在她臉上的純凈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膩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癒、輕鬆和真心交談的日子,是交朋會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個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們的看法、習慣,他們待過的地方、干過的事;體驗他們的甘苦,聊以撫慰自己的創痛。一個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個教她做針線。大家一起教她體會黎明時醒來並決定這一天幹些什麼的滋味。這樣,她熬過了等待黑爾的時光。一點一點地,在一百二十四號和「林間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贏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贏得那個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權卻是另一回事。

此刻,她坐在貝比·薩格斯的石頭上,丹芙和寵兒從樹林里望著她。再不會有那一天了,她想,黑爾永遠不會來敲門了。不知道的時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只要手指,她心中暗道。只要讓我再次感覺到你的手指按住我的脖子後面,我就會全部放下,從這絕境中辟出一條路來。塞絲低下頭,可以肯定——它們來了。如今更輕了,比鳥羽的撫摸更輕,但絕對是愛撫的手指。她得放鬆一點,讓它們撫摸,輕而又輕地撫摸,幾乎是孩子的動作,不是在揉,而是在用手指親吻。不過她仍然感激她的努力;貝比·薩格斯遙遠的愛可以同她所知的一切切膚之愛相媲美。不用說手上的動作,單是那試圖滿足她要求的願望,就足以讓她的靈魂升到一個地方,使她能夠接著走下一步:請求一些澄清真相的話語;請求一些建議,告訴她怎樣才能跟上一個貪戀消息的大腦。這個世界最樂於提供這種令人忍無可忍的消息了。

她知道保羅·D在給她的生活增加某種東西——某種她想信任又怕信任的東西。現在他又增加了更多的東西:令她心碎的新的畫面和舊的記憶。將它們加進對黑爾一無所知的空白——這空白有時會染上一種理所當然的怨恨,也許是針對他的懦弱、愚蠢,也許是針對他的倒霉——這沒有確切消息來充實的空白,現在充滿了一種嶄新的悲傷,誰又說得出還會有多少悲傷即將來臨呢。多年以前——那時一百二十四號仍舊生氣勃勃——曾經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女友、男友,來幫她分擔悲傷。然後就一個也沒有了,因為他們不願意到一個小鬼魂肆虐的房子里來看她,而她也以受虐者強烈的驕傲回敬大家的不滿。可是現在又有個人來分擔了,而且他剛走進大門那天,鬼魂就被他趕跑了,至今仍無影無蹤。這本是一種賜福,然而他取代了它的位置,又帶來了另一種糾纏:黑爾塗滿牛油和酸酪的臉,他自己勒著鐵嚼子的嘴;天知道,願意的話,他還會告訴她些什麼。

撫摸著她後頸的手指這時有力些了——手法更大膽了,好像貝比·薩格斯正在積聚力氣。大拇指放在後頸上,其餘的手指按著兩邊。重了一些,又重了一些,手指慢慢移向她的氣管,一路劃著小圓圈。塞絲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被扼殺。至少表面上如此。不管怎麼說,貝比·薩格斯的手指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從坐著的石頭上向前摔去,抓扯著不存在的手。她正雙腳亂踢,丹芙來到身邊;接著寵兒也來了。

「太太!太太!」丹芙叫著。「媽媽!」她把媽媽翻過來,讓她仰卧著。

手指鬆開了,塞絲大口大口地吞著空氣,然後辨認出自己身旁女兒的臉和上面游移不定的寵兒的臉。

「你沒事吧?」

「有人要掐死我。」塞絲說。

「誰?」

塞絲揉著脖子,掙扎著坐起來。「貝比奶奶,我估計。我不過求她揉揉脖子,像她從前那樣,起初她揉得好好的,可後來就揉瘋了,我猜是。」

「她不可能對你那樣,太太。貝比奶奶?不可能。」

「幫我起來。」

「看哪。」寵兒指著塞絲的脖子。

「是什麼?你看見什麼了?」塞絲問。

「傷。」丹芙道。

「在我脖子上?」

「這兒,」寵兒道,「這兒,還有這兒。」她伸手摸著那些斑點,發現它們的顏色比塞絲黑黑的脖子還黑;她的手指冰涼冰涼的。

「那沒用。」丹芙說道,可是寵兒仍然探出身子,用兩隻手去撫摸塞絲濕乎乎的皮膚。她的皮膚摸起來像羚羊皮,看著像塔夫綢。

塞絲呻吟著。這姑娘的手指如此清涼,如此體貼。塞絲盤根錯節、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稍稍退讓了一些,柔和了一些;看樣子,她在去狂歡節的路上從攜手的影子中找到的一線幸福是可能的——只要她能對付保羅·D帶給她的和保留給自己的那些消息。只要她能對付。而不是每見到一幅可恨的畫面漂到她面前,就垮掉、倒下或者哭泣。不是像貝比·薩格斯的朋友,那個以淚泡飯的戴軟帽的年輕姑娘那樣,表現出一種持久的瘋狂。像菲莉絲大媽那樣,瞪圓了眼睛睡覺。像傑克遜·梯爾那樣,在床底下睡覺。她只想活下去,像她過去那樣。獨自和女兒待在鬧鬼的房子里,所有該死的事情都由她來頂著。為什麼這時候,保羅·D替代了那個鬼魂以後,她卻垮了?害怕了?需要貝比了?最糟糕的已經過去了,不是嗎?她已經挺過來了,不是嗎?小鬼魂統治一百二十四號的時候她還能忍受,能做事,能解決一切問題。如今,有了一點關於黑爾的線索,她反倒像一隻尋找媽媽的兔子一樣六神無主了。

寵兒的手指太美妙了。在它們的撫慰下,塞絲再次均勻地呼吸,痛苦平息了。塞絲來這裡尋找的安寧悄悄潛入了她的內心。

我們肯定是個奇觀,她想道,於是又閉上眼睛去看:三個女人,在「林間空地」中央,在聖貝比·薩格斯熱愛的石頭腳下。一個坐著,其餘兩個跪在她面前,她把脖子伸向其中一個人親切的雙手。

丹芙盯著另外兩個人的臉。寵兒則看著自己拇指的動作,而且肯定愛著她眼前的這個人,因為她探出身去吻了塞絲下巴下面柔軟的部分。

她們就那樣持續了片刻,因為丹芙和塞絲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何去制止她,而不是去體味那兩片嘴唇的形狀,享受它們不停親吻的感覺。然後,塞絲抓住寵兒的頭髮,迅速地眨著眼睛,讓自己脫了身。她事後相信,肯定是由於那姑娘的氣息與鮮奶一模一樣,她才皺起眉頭,生硬地說:「別這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她看了看丹芙,發現恐慌即將演變成別的禍事,便馬上站起身,打破了這個戲劇性的場面。

「快起來!起來!」塞絲把姑娘們轟起來。她們離開「林間空地」時和來的時候差不多一樣:塞絲領頭,姑娘們遠遠跟在後面。大家都像來時一樣沉默,卻有所不同了。塞絲很困惑,不是因為親吻,而是因為在親吻之前,當她舒舒服服地讓寵兒用按摩驅散疼痛時,那惹人喜愛的手指,還有那先是撫慰她、然後又扼住她脖子的手指,曾讓她記起了什麼,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貝比·薩格斯並沒有掐她,不像她開始以為的那樣。丹芙說得對。遠離了「林間空地」的妖術,走在斑斑駁駁的樹影中,現在塞絲頭腦清晰了——她記起了那些手指,她熟悉它們勝過熟悉自己的手指。它們曾經一部分一部分地擦洗她的身體,包裹她的陰部,梳理她的頭髮,往她的乳頭上塗油,給她縫衣服,幫她洗凈雙腳,往她後背上抹油,還放下手裡所有的活計來按摩她的後頸,尤其是在開頭的日子裡,那些時候,塞絲的精神在她記得和不記得的事情的重壓下瀕於崩潰:「學校老師」的侄子們玩弄她,而「學校老師」在一旁用她親手製作的墨水記錄下來;一個在田裡直起身來的戴氈帽的女人,她的臉龐於塞絲腦際翩然浮現。即便在世界上所有的手中間,她也能認出貝比·薩格斯的那雙,就如同認出尋找天鵝絨的白人姑娘的那雙好手一樣。然而,十八年來,她生活的房子一直充滿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觸摸,而那按住她後頸的拇指又與這觸摸一模一樣。也許它就是到那裡去了。在保羅·D把它打出一百二十四號以後,它也許就是在「林間空地」上重振旗鼓的。合情合理,她想。

當初為什麼帶上丹芙和寵兒,這事現在不再迷惑她了——看來是一時衝動,以及尋求保護的模糊願望使然。姑娘們救了她,寵兒更是激動得像個兩歲的孩子。

就彷彿火焰熄滅或者敞開窗子放進清風時消散的一股微弱的燃燒氣味,有關這個姑娘的撫摸同樣與那小鬼魂酷似的疑慮也煙消雲散了。那本來也不過是一次小小的不安——還沒有強大到讓她拋開現在從心中湧出的勃勃雄心:她要保羅·D。不管他說了什麼、知道了什麼,她的生活中不能沒有他。她來到「林間空地」,不僅僅是為了紀念黑爾,也為了找個答案;現在她找到了。對,是信任和重新記憶,是他在爐子前面擁住她的時候她所相信的那種可能性。他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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