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六節

並不太好,卻已經能走了,於是塞絲一瘸一拐地走起來,先是扶著愛彌,然後是拄著一棵小樹。

「是我乾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絲說,「你真棒。」

「我們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帶到山下的河邊。那就跟你對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裡直通波士頓。你這滿身都是些什麼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塗。」

塞絲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沒死在夜裡,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樣,現在就更不能停下來了。就是游過去,她也得把奶水帶給她的小女兒。

「你不餓嗎?」愛彌問她。

「我只想趕路,小姐。」

「哇。慢點。想穿鞋嗎?」

「你說什麼?」

「我想想辦法。」愛彌說著,然後就想出了個主意。她從塞絲的披肩上撕下兩片,包上樹葉,綁在她的腳上,同時一直說個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還沒懷上誰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見我淌奶水,因為……」

「我知道,」塞絲說,「你要去波士頓。」

正午時分她們看見了那條河;然後她們走得更近,聽見了奔流的水聲。到傍晚她們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願意的話。四顆星星在空中閃現;這時候她們發現沒有一條船能把塞絲運走,也沒有一個擺渡的願意搭載一個逃犯——沒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條船可以偷。這條船有一支槳、許多窟窿,以及兩個鳥巢。

「你可以走了,露。耶穌瞧著你呢。」

塞絲正望著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著數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註定要被一條逆流而上的廢棄小船的船槳劃開了。小船在她看來像個家,那嬰兒(根本沒死)也一定這麼想。一走近這條河,塞絲自己的羊水就湧出來與河水匯聚。先是掙裂,然後是多餘的生產的信號,讓她弓起了腰。

「你在那兒幹什麼呢?」愛彌問道,「你還有腦子沒有?趕緊停下來。我說快停下來,露。你是這世界上最蠢的東西。露!露!」

塞絲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著陣痛後甜蜜的悸動。再次用膝蓋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動,她剛把裹著樹葉口袋的腳放到長凳上,就被另一陣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過氣來。在夏日的四顆星星下面,她氣喘吁吁地大叉開雙腿,因為腦袋鑽了出來;愛彌趕緊向她報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斷核桃樹榦,就是閃電將皮革的天空一撕兩半。

嬰兒卡住了。它臉朝上,被母親的血淹沒了。愛彌停止祈求耶穌,開始詛咒耶穌他爹。

「使勁!」愛彌尖叫道。

「拽呀。」塞絲低聲說。

那雙有力的手第四次發揮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見影,因為河水從所有窟窿里鑽進來,漫過了塞絲的屁股。塞絲的一隻手伸到背後,一把抓住船纜,同時愛彌輕輕地鉗住了腦袋。當河床里露出一隻小腳,踢著船底和塞絲的屁股時,塞絲知道完事了,就允許自己昏迷了一會兒。醒過來後,她沒聽見哭聲,只聽見愛彌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她們兩個都覺得,她們已失去了她。塞絲突然弓起身子,胎盤胎膜一齊流出體外。然後嬰兒哭了起來。塞絲望著她。掛在她肚子上的臍帶有二十英寸長;那小傢伙在涼爽的夜風中顫抖著。愛彌用裙子包住她。濕漉漉、黏糊糊的兩個女人艱難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麼想的。

藍羊齒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長,它們漂向河水的銀藍色行列是很難見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離得很近,當夕陽西下、光線漸疏時恰好躺在河岸的邊緣。它們往往被誤認作小飛蟲——然而它們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對未來充滿信心的種子。而片刻之間人們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種子都擁有一個未來——都會成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預期的那樣安享天年。這確信的一刻不過持續了片刻;也許,倒比孢子本身更為長久。

在一個夏夜微涼的河岸上,兩個女人在銀藍色的光芒下掙扎著。她們根本沒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重逢的機會,而且在那個時刻也毫不在意。可是,在一個夏夜,在藍羊齒中間,她們一道把一件事情做得很恰當、很好。如果有個過路的糾察看到這樣兩個被遺棄的人,兩個無法無天的亡命徒——一個奴隸和一個散發跣足的白女人——用她們穿的破衣裳包著一個剛剛出生十分鐘的嬰兒,他肯定會哧哧竊笑。可是既沒有糾察,也沒有牧師。河水在她們身下吮吸、吞噬著自己。她們工作的時候沒有任何干擾。於是她們把事情做得很恰當、很好。

曙光來臨,愛彌說她得走了;她不能大白天在人來人往的河邊跟一個逃犯一起讓人一把抓住。她在河裡洗凈了手和臉,然後站起身來,低頭看著系在塞絲胸前襁褓中的嬰兒。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你會對她講嗎?是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她揚起下巴,把目光轉向太陽曾經駐足的地方,「你最好告訴她。你聽見了嗎?就說是愛彌·丹芙小姐。波士頓人。」

塞絲感覺到自己正在睡去,而且知道這一次會睡得很沉。在夢的邊緣,在墜落之前,她想:這名字好聽。丹芙。真好聽。

是全部放下的時候了。在保羅·D到來並坐在她門廊的台階上之前,一直是起居室里的喃喃低語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幫她忍受那個向她大施懲罰的鬼魂;為她重新擦亮霍華德和巴格勒兒時的臉龐,保持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完整,因為在夢裡她只見到它們在樹木中間支離破碎的樣子;並且確保她的丈夫雖然形象模糊卻仍舊存在——在某個地方。現在,黑爾的臉在榨牛油機和攪乳機之間越脹越大,越脹越大,擠滿了她的眼睛,讓她頭痛欲裂。她渴望貝比·薩格斯還能用手指來捏著她的後頸,一邊重塑它,一邊說:「放下吧,塞絲。劍和盾。放下吧。放下吧。兩樣都放下吧。放在河邊吧。劍和盾。別再研究戰爭了。把這一切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放下吧。劍和盾。」在那緊壓的手指和平靜的教誨下,她會的。所有抵禦苦難、悔恨、苦惱和傷痛的沉重的刀子,她將它們一把一把地放在岸上,清澈的河水在下面奔涌。

整整九年沒有貝比·薩格斯的手指和聲音,這太過分了。而且,僅僅在起居室里低語也太不夠了。一張臉上塗滿了牛油,上帝創造的那個男人可絲毫不比她的非分之求更甜蜜:一道築起的拱門,或者一件縫好的禮袍。某種固有的儀式。塞絲決定到「林間空地」去,那裡,貝比·薩格斯曾在陽光中舞蹈。

在一百二十四號和它裡面的每個人一起關閉、掩藏和隔絕之前,在它成為鬼魂的玩物和憤怒的家園之前,它曾是一所生機勃勃、熱鬧非凡的房子,聖貝比·薩格斯在那裡愛、告誡、供養、懲罰和安慰他人。那裡,不是一隻、而是兩隻鍋在爐火上噝噝作響;那裡,燈火徹夜通明。陌生人在那裡歇腳的時候,孩子們試著他們的鞋子。口信留在那裡,因為等待口信的人不久就會到那裡過訪。談話聲很低而且點到即止——因為聖貝比·薩格斯不贊成廢話。「什麼都靠分寸,」她說,「好就好在適可而止。」

就是在那個一百二十四號跟前,胸前綁著新生兒的塞絲爬下一輛大車,第一次感受她的婆婆敞開的懷抱。貝比是先期抵達辛辛那提的,她認定,由於奴隸生活「摧毀了她的雙腿、後背、腦袋、眼睛、雙手、腎臟、子宮和舌頭」,她什麼都不剩了,只能靠心靈謀生——於是她立即付諸實踐。她拒絕接受加在名字前的任何榮譽稱號,只允許人們在名字後綴上一點東西以示愛戴 ,就這樣她成為一位不入教的牧師,走上講壇,把她偉大的心靈向那些需要的人們敞開。在冬天和秋天,她把心帶給AME 教徒和浸禮教徒,帶給聖潔教會教友和神聖者會教友,帶給救世主和贖罪者教會。不用人請,不穿聖袍,沒有塗膏,她讓自己偉大的心靈在人們面前搏動。天氣轉暖時,身後尾隨著所有劫後餘生的黑人男子、婦女和孩子,聖貝比·薩格斯把她偉大的心靈帶到「林間空地」——那是密林深處、小路盡頭的一塊寬敞的空地,只有野鹿和早先的開墾者才會知道它的由來。每一個星期六下午,在酷暑中,她坐在空地上,而人們等在樹林里。

貝比·薩格斯在一塊平展整齊的巨石上坐好,低下頭默默祈禱。大家在樹林里望著她。當她將手中的拐棍放下,他們知道,她已經準備就緒。然後她喊道:「讓孩子們過來!」他們就從樹林里跑向她。

「讓你們的母親聽你們大笑。」她對他們說道,於是樹林鳴響。大人們看著,忍俊不禁。

然後,「讓男人們過來。」她喊道。他們從嘹亮的樹林里魚貫而出。

「讓你們的妻子和孩子看你們跳舞。」她對他們說,於是大地在他們腳下震顫。

最後她把女人們喚來。「哭,」她向她們吩咐道。「為了活著的和死去的,哭吧。」於是女人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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