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節

在剝豌豆的嘎巴聲和燉捲心菜撲鼻的香氣里,塞絲講起曾經掛在她耳朵上的那副水晶耳環。

「我在肯塔基伺候的太太在我結婚時給我的。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所謂的結婚。我猜想她看出來了,我發現不會有結婚儀式和牧師時有多難受。什麼都沒有。我想總該有點什麼——說明它是對的,是真的。我不願意只是從一個裝滿玉米皮的草荐爬上另一個。也不願意只是把我的尿桶帶進他的小屋。我想應該有個儀式。可能跳跳舞。頭髮里插一點石竹花。」塞絲笑了,「我從來沒見過一次婚禮,可我在衣櫥里看見過迦納太太的結婚禮服,也聽她講過婚禮是什麼樣的。蛋糕里放了兩磅葡萄乾,她說,還做了四隻全羊。直到第二天大家還在吃。那就是我想要的。也許吃頓飯,我和黑爾,還有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們,坐下來吃點特別的東西。請卡溫頓莊園或者高樹莊園的另外一些黑人過來——那是些西克索偷偷去過的地方。可是什麼也不會有。他們說我們可以做夫妻,就完事了。僅此而已。

「這樣,我決定起碼要有條裙子,不是我幹活時穿的麻袋片。於是我去偷了布料,弄出一條說出來你都不信的裙子。上身是用她針線笸籮里的兩個枕套做的。裙子的前擺是塊檯布,一根蠟燭曾經倒在上面,燒了個窟窿;再加上她的一條試烙鐵用的舊腰帶。後背最費時間了。看來我找不到一樣不會馬上失去的東西了,因為事後我還得把它拆開,把各個部分都放回原處。黑爾可真耐心,一直等著我把它做完。他知道我沒有它就不會走下一步。最後,我從外面倉庫里的釘子上拽來了那個蚊帳。我們用它過濾果醬。我盡了最大努力又洗又泡,然後用粗針腳把它縫在裙子的背面。那就是我,穿著你能想像出的最難看的長裙。幸虧我的羊毛披肩使我不至於看著像個沿街叫賣的小鬼。我那時只有十四歲,我猜想,所以我才那麼自豪吧。

「不管怎麼說,迦納太太肯定見過我穿它。我自以為偷得挺高明,其實她什麼都知道。甚至我們的蜜月:跟黑爾一起去玉米地。那是我們第一次去的地方。是個星期六下午。他請了病假,所以那天不用去城裡幹活兒。通常他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去打工,為貝比·薩格斯贖身。但是他請了病假,我穿上了裙子,我們手拉著手走進玉米中間。我現在還能聞見保羅們和西克索在遠處烤的玉米棒子的香味呢。第二天迦納太太朝我勾手指頭,把我帶到樓上她的卧室。她打開一隻木盒子,拿出一對水晶耳環。她說:『我想給你這個,塞絲。』我說:『是,太太。』『你的耳朵穿孔了嗎?』她說。我說:『沒有,太太。』『那麼穿吧,』她說,『你就能戴它們了。我想把它們給你,祝你和黑爾幸福。』我謝了她,可在離開那兒之前我從沒戴過它們。我來到這房子以後,有一天貝比·薩格斯解開我的襯裙,把它們拿了出來。我就坐在這兒,在爐子旁邊,抱著丹芙,讓她在我耳朵上穿了孔,好戴上它們。」

「我從來沒見你戴過耳環,」丹芙說,「它們現在在哪兒呢?」

「沒了,」塞絲說,「早沒了。」然後她不再說一個字。再開口要等到下一回,當她們三個抱著濕透的床單和襯裙、頂著大風跑回家時。她們喘著,笑著,把漿洗的衣物搭在桌椅上。寵兒用桶里的水把自己灌了個飽,看塞絲用一塊浴巾擦乾丹芙的頭髮。

「我們是不是該把辮子解開?」塞絲問道。

「呃呃。明天吧。」丹芙想到一把篦子揪著她的頭髮,就蜷起身子。

「今天的事今天完,」塞絲說,「明天,那可不行。」

「疼。」丹芙說。

「天天梳就不疼了。」

「哎喲。」

「你的女人她從來不給你梳頭嗎?」寵兒問。

塞絲和丹芙抬頭看著她。四個星期過去了,她們仍然沒有習慣那低沉的嗓音,以及似乎是躺在裡面的歌聲。它就躺在音樂之外,調子與她們的不同。

「你的女人她從來不給你梳頭嗎?」這個問題顯然是提給塞絲的,因為她正看著她。

「我的女人?你是說我的媽媽?就算她梳過,我也不記得了。我只在田裡見過她幾回,有一回她在種木藍。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入隊了。要是有月亮,她們就在月光下幹活。星期天她睡得像根木頭。她肯定只餵了我兩三個星期——人人都這麼做。然後她又回去種稻子了,我就從另一個負責看孩子的女人那裡吃奶。所以我回答你,沒有。我估計沒有。她從來沒為我梳過頭,也沒幹過別的。我記得她甚至總不跟我在同一間屋子裡過夜。怕離隊伍太遠了,我猜是。有一件事她倒肯定干過。她來接我,把我帶到熏肉房後面。就在那兒,她解開衣襟,提起乳房,指著乳房下面。就在她肋骨上,有一個圓圈和一個十字,烙進皮膚里。『這是你的太太。這個,』她指著說,『現在我是唯一有這個記號的。其他人都死了。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你又認不出我的臉,你會憑這個記號認得我。』把我嚇得夠嗆。我能想到的只是這有多麼重要,還有我多麼需要答上兩句重要的話,可我什麼都想不出來,所以我就說了我腦子裡蹦出來的。『是,太太。』我說。『可是你怎麼認出我來呢?你怎麼認出我來呢?也給我烙上吧,』我說,『把那個記號也烙在我身上。』」塞絲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烙了嗎?」丹芙問。

「她打了我一個耳光。」

「那是為什麼?」

「當時我也不明白。直到後來我有了自己的記號。」

「她怎麼樣了?」

「弔死了。等到他們把她放下來的時候,誰也看不清楚她身上是不是有圓圈和十字,我尤其不能,可我的確看了。」塞絲從梳子上抓出頭髮,往後扔進爐火。頭髮炸成火星,那氣味激怒了她們。「噢,我的耶穌。」她說著一下子站起來,插在丹芙頭髮里的梳子掉在地上。

「太太?你怎麼啦,太太?」

塞絲走到一把椅子旁,拾起一張床單,盡她胳膊的長度抻開來。然後對疊,再疊,再對疊。她拿起另一張。都還沒完全晾乾,可是對疊的感覺非常舒服,她不想停下來。她手裡必須干點什麼,因為她又記起了某些她以為已經忘記的事情。事關恥辱的隱私,就在臉上挨的耳光和圓圈、十字之後,早已滲入她頭腦的裂縫。

「他們幹嗎弔死你的太太?」丹芙問。這是她頭一回聽到有關她媽媽的媽媽的事。貝比·薩格斯是她知道的唯一的祖母。

「我一直沒搞明白。一共有好多人。」她說道,但當她把潮濕的衣物疊了又疊時,越來越清晰的,是那個拉著她的手、在她認出那個記號之前把她從屍首堆里拽出來的名叫楠的女人。楠是她最熟悉的人,整天都在附近,給嬰兒餵奶,做飯,一隻胳膊是好的,另一隻只剩了半截。楠說的是另一種不同的話,塞絲當時懂得,而現在卻想不起來、不能重複的話。她相信,肯定是因為這個,她對「甜蜜之家」以前的記憶才這麼少,只剩下唱歌、跳舞和擁擠的人群。楠對她講的話,連同講話時使用的語音,她都已忘記了。那也是她的太太使用的語言,一去不返了。但是其中的含義——卻始終存在。她把潮濕的白床單抱在胸前,從她不再懂得的密碼中分辨著那些含義。夜間,楠用完好的那條胳膊抓住她,在空中揮動著另一截殘肢。「告訴你,我來告訴你,小姑娘塞絲。」然後她這麼做了。楠告訴塞絲,她媽媽和楠是一起從海上來的。兩個人都被水手帶走了好多次。「她把他們全扔了,只留下你。有個跟水手生的她丟在了島上。其他許多跟白人生的她也都扔了。沒起名字就給扔了。只有你,她給起了那個黑人的名字。她用胳膊抱了他。別的人她都沒用胳膊去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告訴你,我在告訴你,小姑娘塞絲。」

作為小姑娘塞絲,她並沒有什麼感覺。作為成年女人塞絲,她感到憤怒,卻說不清楚為了什麼。貝比·薩格斯的強烈願望彷彿海浪衝擊著她。浪過之後的寂靜中,塞絲看著坐在爐邊的兩個姑娘:她的生病的、思想膚淺的寄宿者,她的煩躁、孤獨的女兒。她們看起來又小又遠。

「保羅·D一會兒就回來了。」她說。

丹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剛才,她媽媽站在那裡出神地疊床單的時候,她咬緊牙關,祈盼著故事早點結束。丹芙討厭她媽媽老講那些與她無關的故事,因此她只問起愛彌。除此以外的世界是輝煌而強大的,沒有了丹芙倒更是如此。她因自己不在其中而討厭它,也想讓寵兒討厭它,儘管沒有絲毫的可能。寵兒尋找一切可乘之機來問可笑的問題,讓塞絲開講。丹芙注意到了她是多麼貪婪地想聽塞絲說話。現在她又注意到了新的情況。是寵兒的問題:「你的鑽石在哪兒?」「你的女人她從來不給你梳頭嗎?」而最令人困惑的是:給我講講你的耳環。

她是怎麼知道的?

寵兒光彩照人,可保羅·D並不喜歡。女人開始成長時,活像抽芽前的草莓類植物:先是綠色的質地漸漸地發生變化,然後藤蘿的細絲長出,再往後是花骨朵。等到白色的花瓣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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