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節

星期四,蟋蟀鼓噪著,剝去了藍色的天空。上午十一點是白熱的。天氣這麼熱,塞絲的穿著特別不舒服,可這是她十八年來頭一回外出社交,她覺得有必要穿上她唯一的一條好裙子,儘管它沉得要命;還要戴上一頂帽子。當然要戴帽子。她不想在遇見瓊斯女士或艾拉時還包著頭,像是去上班。這條純羊毛收針的裙子是貝比·薩格斯的一件聖誕禮物,那個熱愛她的白女人鮑德溫小姐送的。丹芙和保羅·D誰也沒覺得這種場合需要特別的衣著,所以在大熱天里還好受些。丹芙的軟帽總是碰著墊肩;保羅·D敞開馬甲,沒穿外套,把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他們並沒有彼此拉著手,可是他們的影子卻拉著。塞絲朝左看了看,他們三個是手拉著手滑過灰塵的。也許他是對的。一種生活。她看著他們攜手的影子,為自己這身去教堂的打扮而難為情。前前後後的人會認為她是在擺架子,是讓大家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因為她住在一棟兩層樓房裡;讓大家知道自己更不屈不撓,因為她既能做又能經受他們認為她不能做也不能經受的事情。她很高興丹芙拒絕了打扮一番的要求——哪怕重新編一下辮子。然而丹芙不願付出任何努力,給這次出行增加一點愉快氣氛。她同意去了——悶悶不樂地——但她的態度是「去唄,試試哄我高興起來」。高興的是保羅·D。他向二十英尺之內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拿天氣以及天氣對他的影響開玩笑,向烏鴉們呱呱回嘴大叫,並且頭一個去嗅凋萎的玫瑰花。自始至終,不論他們在幹什麼——無論是丹芙在擦額頭上的汗、停下來系鞋帶,還是保羅·D在踢石子、伸手去捏一個媽媽肩上的娃娃的臉蛋——從他們腳下向左投射的三個人影都一直拉著手。除了塞絲,沒有人注意到,而她一旦認定了那是個好兆頭,便停下來看了又看。一種生活。也許吧。

貯木場圍欄的上上下下有玫瑰在衰敗。十二年前種下它們的那個鋸木工——也許是為了讓他的工作場所顯得友好,為了消除以鋸樹為生的罪惡感—對它們的繁榮感到震驚;它們如此迅速地爬滿了柵欄,把貯木場同旁邊開闊的田野隔開;田野上,無家可歸的人在那裡過夜,孩子們在那裡跑來跑去,一年一度,雜耍藝人在那裡搭起帳篷。玫瑰愈臨近死亡,氣味便愈發濃烈,所有參加狂歡節的人都把節日同腐敗玫瑰的臭氣聯繫起來。這氣味讓他們有點頭暈,而且異常乾渴,卻絲毫沒有熄滅大路上絡繹不絕的黑人們的熱情。有的走在路肩的青草上,其餘的則躲閃著路中央那些揚起灰塵、吱吱扭扭的大車。所有人都像保羅·D一樣情緒高漲,連瀕死玫瑰的氣味(保羅·D使之引人注目)都不能抑制。他們擠進欄索入口的時候,像燈一樣被點著了,都激動得屏住了呼吸,因為就要無拘無束地觀看白人了:變魔術的、當小丑的、無頭的或是雙頭的、二十英尺高或是二十英寸高的、一噸重的、全部文身的、吃玻璃的、吞火的、吐出打結的綢帶的、築金字塔的、耍蛇的,還有練把式的。

這一切都寫在廣告上,識字的念出來,不識字的就在一旁聽著;儘管事實上都是些胡說八道,他們的興緻依然絲毫不減。招徠生意的罵著他們和他們的孩子(「小黑鬼免費!」),然而他馬甲上的食物和褲子上的窟窿使得那些叫罵顯得無傷大雅。無論如何,為了他們也許再不會得到的樂趣,這個代價太小了。如果是為了觀看白人們大出自己的洋相,兩分錢加上一次侮辱花得值。所以,雖然這次狂歡節連平庸都夠不上(那就是為什麼一個「黑星期四」得到認可),它還是給了四百名黑人觀眾一個一個又一個的刺激。

「一噸女士」向他們吐唾沫,可她的大塊頭降低了實際效果,於是她小眼睛裡無能的卑劣讓他們過足了癮。「天方夜譚舞女」把通常十五分鐘的表演減到三分鐘——這讓孩子們不勝感激,因為他們等不及她下面的那個「阿布蛇魔術師」了。

在腳蹬女式高幫鞋的白人小姑娘掌管的櫃檯上,丹芙要了夏至草汁、甘草汁、薄荷汁和檸檬汁。糖水進肚,神清氣爽,身旁又圍了一群人——那些人並不青睞她,實際上不時地稱呼她「喂,丹芙」——丹芙很高興,開始覺得保羅·D或許不算太壞。說實話,他是有點特別之處的——他們仨站住一起看侏儒舞的時候—使得其他黑人的目光和藹、溫柔起來,丹芙從不記得在他們臉上見到過那種表情。有幾個人甚至沖她媽媽點頭、微笑,顯然,沒有人能夠抗拒同保羅·D分享他的快樂。當巨人和侏儒跳舞,還有雙頭人自言自語的時候,他樂得直拍大腿。他給丹芙買了她要的每一樣東西,還有好多她沒要的。他好說歹說把塞絲哄進她不願進的帳篷。把她不想吃的糖果塞滿她的嘴。當「非洲野人」舞著棒子哇哇亂叫時,保羅·D告訴每一個人他早在羅厄諾克時就認識這傢伙了。

保羅·D結識了幾個人,跟他們談了他想找什麼樣的工作。塞絲對她得到的微笑也回之一笑。丹芙沉醉在喜悅中。在回家的路上,儘管投到了他們前面,三個人的影子依然手牽著手。

一個穿戴整齊的女人從水中走出來。她好不容易才夠到乾燥的溪岸,上了岸就立即靠著一棵桑樹坐下來。整整一天一夜,她就坐在那裡,將頭自暴自棄地歇在樹榦上,草帽檐都壓斷了。身上哪兒都疼,肺疼得最厲害。她渾身濕透,呼吸急促,一直在同自己發沉的眼皮較量。白天的輕風吹乾她的衣裙;晚風又把衣裙吹皺。沒有人看見她出現,也沒有人碰巧從這裡經過。即便有人路過,多半也會躊躇不前。不是因為她身上濕淋淋的,也不是因為她打著瞌睡或者發出哮喘似的聲音,而是因為她同時一直在微笑。第二天,她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從地上爬起來,穿過樹林,經過一座高大的黃楊木神殿進入田野,向石板色房子的宅院走來。她再一次筋疲力盡,就近坐下——坐在離一百二十四號的台階不遠的一個樹樁上。這時她睜開雙眼已經不那麼費勁了,能堅持整整兩分鐘還要多。她那周長不足一個茶碟的脖子一直彎著,下巴摩擦著她裙衣上鑲的花邊。

只有那些在非慶祝場合也喝香檳酒的女人才那副模樣:斷了檐的草帽總是歪戴著;在公共場所隨便對人點頭;鞋帶也不系好。但是她們的皮膚可不如這個在一百二十四號的台階附近喘息的女人。她的皮膚是新的,沒有皺紋,而且光滑,連手上的指節都一樣。

狂歡節結束時已臨近黃昏,黑人們要是走運就搭車回家——不然就得步行。這時那個女人又睡著了。陽光直射在她整個臉頰上,所以塞絲、丹芙和保羅·D在歸途中拐過彎來,只看見一條黑裙子和下邊兩隻鞋帶散開的鞋,而「來,小鬼」卻無影無蹤了。

「瞧,」丹芙道,「那是什麼?」

這時,由於某種一時說不清的緣由,塞絲剛剛走近得能看到那張臉,膀胱就脹滿了。她說了句,「噢,請原諒」,便小跑著繞到一百二十四號的後面。自打她還是個小女孩、由那個指出她母親的八歲女孩照看的時候起,她還從來沒出過這麼難以控制的緊急事故。她沒能趕到廁所,只好在廁所門前就撩起裙子,沒完沒了地尿了起來。跟匹馬似的,她心想,可是尿著尿著她又想,不對,更像生丹芙時在那隻小船上的羊水泛濫。那麼多水,急得愛彌說道:「憋住,露。你要是沒完沒了,我們會沉船的。」可是從一個開了口的子宮裡湧出的羊水不可能止住,現在的尿也不可能止住。她希望保羅·D不會那麼體貼地來找她,以免讓他看見她蹲在自己家的廁所門前,滋出一個深得讓人不好意思看的泥坑。她正納悶狂歡節能否添上一個新怪物呢,尿停了。她整好衣服跑回門廊。人不見了。三個人都進了屋——保羅·D和丹芙站在那個陌生人面前,看著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她說她渴了。」保羅·D說。他摘下帽子。「看來是真渴了。」

那個女人端著一隻帶斑紋的錫杯大口灌水,灌完了就遞過來再要。丹芙一共給她滿了四回,這個女人也一飲而盡了四回,彷彿剛剛穿過了沙漠。她喝完之後下巴上沾了點水,但她沒有抹去,而是用惺忪的眼睛盯著塞絲。她吃得很糟,塞絲想,而且人比衣著顯得更年輕——脖子上的花邊挺不錯,還戴了頂貴婦人的帽子。她的皮膚上沒什麼瑕疵,只在腦門上有三豎道精緻而纖細的劃痕,乍看上去就像頭髮,嬰兒的頭髮,還沒有長濃,沒有搓成她帽子底下大團的黑毛線。

「你是從這兒附近來的嗎?」塞絲問她。

她搖頭否認,又伸手去脫鞋。她把裙子提到膝蓋,然後擼下長統襪。當她把襪子塞進鞋窠,塞絲看到她的腳像她的手一樣,又軟又嫩。她肯定搭了輛大車,塞絲想。大概是那種西弗吉尼亞的姑娘,來尋找比煙草和高粱的生活更勝一籌的東西。塞絲彎腰拾起鞋子。

「你叫什麼名字?」保羅·D問。

「寵兒。」她答道,嗓門又低又粗,他們仨不禁互相看了看。他們先聽見的是喉音——然後才是名字。

「寵兒。你有個姓嗎,寵兒?」保羅·D問她。

「姓?」她好像糊塗了。然後她說「沒有」,又為他們拼寫了名字,慢得好像字母是從她嘴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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