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節

從一隻小牛到一個小妞的飛躍,保羅·D心想,並沒有那麼巨大。不像黑爾相信的那麼巨大。不在她屋裡,而把她帶到玉米地,離開競爭失敗者們的小屋一碼遠,這是溫存的表示。黑爾本想給塞絲保密,不料弄成了公開展覽。誰願意在寧靜無雲的一天錯過玉米地里的一場好戲呢?他、西克索和另外兩個保羅坐在「兄弟」下面,用瓢往腦袋上澆水,眼睛透過流淌下來的井水,觀看下邊田裡遭殃的玉米穗。大晌午觀看玉米稈跳舞,坐在那兒像狗一樣勃起,是那麼那麼那麼的難受。從頭頂流下的水讓情況更糟。

保羅·D嘆了口氣,轉過身去。塞絲也趁他挪動的當兒換了個姿勢。看著保羅·D的後背,她想起了那些被碰壞的玉米稈,它們折倒在黑爾的背上,而她滿手抓的都是玉米的皮和須。

花絲多麼鬆散。汁水多麼飽滿。

這些觀眾的嫉妒和羨慕在當晚他們招待自己的嫩玉米會餐上化為烏有。玉米都是從折斷的玉米稈上摘下來的,迦納先生還想當然地以為是浣熊弄斷的呢。保羅·F要烤的;保羅·A要煮的;現在保羅·D已經想不起來他們最後是怎麼料理那些還太嫩的玉米的。他只記得,要扒開須子找到頂尖,得用指甲抵在下面,才不至於碰破一粒。

扒下緊裹的葉鞘,撕扯的聲音總讓她覺得它很疼。

第一層皮一扒下來,其餘的就屈服了,玉米穗向他橫陳羞澀的排排苞粒,終於一覽無餘。玉米須多麼鬆散。禁錮的香味多麼飛快地四散奔逃。

儘管你用上了所有的牙齒,還有濕乎乎的手指頭,你還是說不清,那點簡單的樂趣如何令你心旌搖蕩。

玉米須多麼鬆散。多麼美妙、鬆散、自由。

丹芙的秘密是香甜的。以前每次都伴隨著野生的婆婆納,直到後來她發現了香水。第一瓶是件禮物,第二瓶是從她媽媽那裡偷的,被她藏在黃楊樹叢里,結果結凍、脹裂了。那年的冬天在晚飯時匆匆來臨,一待就是八個月。那是戰爭 期間的一年,鮑德溫小姐,那個白女人,給她媽媽和她帶來了香水,給兩個男孩帶來了橙子,還送了貝比·薩格斯一條上好的羊毛披肩作為聖誕禮物。說起那場屍橫遍野的戰爭,她似乎非常快樂——紅光滿面的;儘管聲音低沉得像個男人,可她聞起來就好像一屋子的鮮花——那種激動,丹芙只有在黃楊叢里才能獨自享有。一百二十四號後面是一片狹窄的田野,到樹林就結束了。樹林的另一邊是一條小溪。在田野和小溪之間的這片樹林里,被橡樹遮擋著,五叢黃楊灌木栽成一圈,在離開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個七英尺高的、圓而空的房間,牆壁是五十英寸厚的低語的樹葉。

得哈下腰去,丹芙才能爬進這間屋子,而一鑽進去,她就能完全直起身來,沐浴在祖母綠的光芒中。

開頭只是一個小女孩的過家家,然而隨著她慾望的改變,遊戲也變了樣。又安靜又幽僻,如果不是刺鼻的香水氣味先吸引、繼而又熏暈了那些兔子,那裡也是完全隱秘的。它先是一間遊戲室(那兒的寂靜比別處更柔和),然後是個避難所(為了躲開哥哥們的恐懼),再過不久,那個地方本身成了目的地。在那間涼亭里,與受傷的世界的傷害徹底隔絕,丹芙的想像造出了它自己的飢餓和它自己的食物,她迫切地需要它們,因為她被孤獨苦苦糾纏。苦苦糾纏。在生機勃勃的綠牆的遮蔽和保護下,她感到成熟、清醒,而拯救就如同願望一樣唾手可得。

保羅·D搬進來和媽媽同住了;在此之前很久的一個秋天,有一次,她正待在黃楊叢中間,突然,風和皮膚上的香水一齊使她感到冰冷。她穿上衣服,彎下身出去,再站起來時,已經下雪了:薄薄的雪花漫天飛舞,真像她媽媽說起她在獨木舟里降生時描繪的那幅圖畫,丹芙就是因那個叉腿站在船上的白人姑娘而得名的。

丹芙戰慄著走近房子,像往常一樣把它當作一個人,而不是一座建築。一個哭泣、嘆息、顫抖,時常發作的人。她的步履和凝視都分外謹慎,樣子好像一個孩子在接近一個神經過敏、遊手好閒的親戚(寄人籬下卻又自尊自大)。黑夜的胸甲遮住了所有窗戶,只剩下一扇。它昏暗的光來自貝比·薩格斯的房間。丹芙望進去,看見她媽媽正在跪著祈禱。這很尋常。然而不尋常的是(甚至對於一個一直在鬼魂活動頻繁的房子里居住的女孩來說),有一條白裙子跪在她媽媽身旁,一隻袖子擁著媽媽的腰。正是這隻裙袖的溫柔擁抱,使丹芙想起她出生的細節—想起了擁抱,還有她現在正立身其中的薄薄的、飄舞的雪花,它們就像尋常花朵結下的果實。那條裙子和她媽媽在一起,好像兩個友好的成年女子——一個(裙子)扶著另一個。還有她降生的傳奇,實際上是個奇蹟,和她自己的名字一樣,是那次友愛的見證。

輕而易舉地,就從窗口所見的情景開始,她走進了躺在她眼前小路上的那個講了又講的故事。一百二十四號只有一扇門,如果你在後面想進去,就必須一直繞到房子的正面,走過貯藏室,走過冷藏室、廁所、棚屋,一直繞到門廊。同樣地,為了進入故事中她最喜愛的那部分,她也必須從頭開始:聽密林里的鳥鳴,聽腳下草葉樹葉的窸窣;看她媽媽匆匆趕路,直走進不像有人家的丘陵地帶。塞絲是怎樣用兩隻本該停下的腳走路的啊。它們腫得太厲害了,她甚至看不見足弓,也摸不到腳踝。她的腿桿插在一團裝飾著五個指甲的扇形的肉里。但是她不能也不願停下來,因為她一旦停住,小羚羊就用角撞她,用蹄子不耐煩地踢她的子宮壁。她若是老老實實走路,它就好像在吃草,安安靜靜的——所以她懷著六個月的身孕還在用兩隻本該停下的腳不停地走。早該停下了,停在水壺旁邊;停在攪乳機旁邊;停在澡盆和熨衣板旁邊。她裙子上的奶水又黏又酸,招來了每一樣小飛蟲,從蚊子到螞蚱,什麼都有。等她趕到山腳時,她已經好久沒有揮開它們了。她腦袋裡的鏗鏘聲開始時還好像遠處教堂的鐘鳴,到這時簡直成了一頂箍在耳邊轟隆作響的帽盔。她陷了下去,只好低頭看看,才能知道是掉在了坑裡,還是自己跪下了。除了她的乳頭和肚子里的小羚羊,再沒有活的東西了。終於,她平躺下來——想必是平躺著,因為野蔥葉子刮到了她的太陽穴和面頰。塞絲後來告訴丹芙,儘管她對她兒女的母親的性命那樣牽掛,她還是有過這個念頭:「也好,至少我不用再邁一步了。」即使那個想法出現過,也不過是一閃念,然後她就等著小羚羊來抗議;到底為什麼想到羚羊,塞絲自己也搞不明白,因為她可從來沒見過一隻。她猜想,肯定是在來「甜蜜之家」以前,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想像出的一個說法。關於她出生的地方(也許是卡羅來納?抑或是路易斯安那?)她只記得歌和舞。甚至不記得她自己的媽媽;還是一個看小孩的八歲孩子指給她的呢——從水田裡彎腰幹活的許多條脊背中指出來。塞絲耐心地等著這條特別的脊背到達田壟的盡頭,站起身來。她看到的是一頂不同於其他草帽的布帽子,這在那個女人們都低聲講話、都叫做太太的世界裡已經夠個別的了。

「塞——絲哎。」

「太太。」

「看住寶寶。」

「是,太太。」

「塞——絲哎。」

「太太。」

「弄點兒柴火過來。」

「是,太太。」

噢,可是當他們唱起歌。噢,可是當她們跳起舞。有時他們跳的是羚羊舞。男人們和太太們一齊跳,太太中有一個肯定是她自己的太太。他們變換姿勢裝成別的什麼,別的不戴鎖鏈、有所要求的什麼,它們的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脈搏。就像她肚子里的這一個。

「我相信這孩子的太太將會在俄亥俄河血腥的岸上、在野蔥中間一命嗚呼。」那就是她當時的想法和後來告訴丹芙的話。她的原話。說實在的,若是不用再多走一步了,那倒也算不上太糟糕;可是想到她自己撒手死去,而小羚羊卻活在她沒有生命的軀體里——一個小時?一天?一天一夜?——她悲痛得呻吟起來,使不到十碼外的小道上一個趕路的人停下了腳步,站住不動。塞絲一直沒有聽到有人走路,卻突然間聽到了站住的聲音,然後聞到了頭髮的味道。她一聽見那個說著「誰在那兒?」的聲音,就知道她將要被一個白人小子發現了。就是說,他也有著生了青苔的牙齒,有著好胃口。就是說,當她追尋著她的三個孩子,而其中一個還渴望著她身上的奶水的時候;就是說,在她的丈夫失蹤不久;就是說,在她的奶水被搶走、後背被搗了個稀爛、孩子們變成孤兒之後,在俄亥俄河附近的一座松嶺上,她將不得好死。不。

她告訴丹芙,有個鬼東西從地底下冒了出來,鑽進她的身體——似乎要把她凍結,但仍能讓她動彈,就如同在裡面留了一具顎骨。「好像我整個就是一副冷冷的顎骨,在那裡咬牙切齒。」她說道。突然間她渴望他的眼睛,想把它們咬碎;然後再去啃他的臉。

「我餓壞了,」她告訴丹芙,「想到他的眼睛,我要多餓有多餓。我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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