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節

塞絲用食指從舌尖蘸了點唾沫,很快地輕輕碰了一下爐子。然後她用十指在麵粉里劃道兒,把麵粉撥開,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蟲子。她什麼都沒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溝里撒蘇打粉和鹽,然後全部倒進麵粉。她又找到一個罐頭盒,舀出半手心豬油。她熟練地把麵粉和著豬油從手中擠出,然後再用左手一邊往裡洒水,就這樣她揉成了麵糰。

「我那時候有奶水,」她說,「我懷著丹芙,可還有奶水給小女兒。直到我把她和霍華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時候,我還一直喂著她呢。」

她用擀麵杖把麵糰擀開。「人們沒看見我就聞得著。所以他一見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漬。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只知道我得為我的小女兒生奶水。沒人會像我那樣喂她。沒人會像我那樣,總是儘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飽了、可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馬上拿開。誰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就不行了。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除了我誰也沒有給她的奶水。我跟大車上的女人們說了。跟她們說用布蘸上糖水讓她咂,這樣幾天後我趕到那裡時,她就不會忘了我。奶水到的時候,我也就跟著到了。」

「男人可不懂那麼多,」保羅·D說著,把煙口袋揣回馬甲兜里,「可他們知道,一個吃奶的娃娃不能離開母親太久。」

「那他們也知道在你乳房脹滿時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麼滋味。」

「我們剛才在談一棵樹,塞絲。」

「我離開你以後,那兩個傢伙去了我那兒,搶走了我的奶水。他們就是為那個來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迦納太太告了他們。她長著那個包,不能講話,可她眼裡流了淚。那些傢伙發現我告了他們。『學校老師』讓一個傢伙劃開我的後背,傷口癒合時就成了一棵樹。它還在那兒長著呢。」

「他們用皮鞭抽你了?」

「還搶走了我的奶水。」

「你懷著孩子他們還打你?」

「還搶走了我的奶水!」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鍋上排列成行。塞絲又一次用沾濕的食指碰了碰爐子。她打開烤箱門,把一鍋麵餅插了進去。她剛剛起身離開烤箱的熱氣,就感覺到背後的保羅·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雙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卻感覺不到——他正把臉埋進苦櫻桃樹的枝杈里。

幾乎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成為那種一進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陪伴,當著他的面,她們就哭得出來。他的舉止中有某種神聖的東西。女人們見了他就想流淚——向他訴說胸口和膝頭的創傷。堅強的和智慧的女人見了他,將只有她們彼此間才說的事講給他聽:更年期早過了,她們內心的慾望卻忽然間變得旺盛、貪婪起來,比十五歲的時候更狂野,讓她們羞愧,也讓她們悲哀;她們偷偷地渴望死去——以求得解脫——對她們來說睡去比任何醒著的日子都珍貴。年輕姑娘則羞怯地湊近他坦白心事,或者向他描述在夢中尾隨她們的不速之客穿著多麼漂亮的衣裳。所以,雖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當丹芙獨對爐火垂淚時,他並不感到驚訝。一刻鐘之後,她的媽媽向他說完被掠走的奶水後同樣啜泣的時候,他也不感到驚訝。他在她背後俯下身去,身體形成一道愛憐的弧線,手掌托起她的乳房。他用臉頰揉擦著她的後背,用這種方式感受她的悲傷,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幹和繁茂的枝杈。他把手指挪到裙子的掛鉤上,不用看到眼淚,也不用聽到一聲嘆息,便知道它們已洶湧而至。當裙子的上身褪下來圍住她的臀部時,他看到她後背變成的雕塑,簡直就像一個鐵匠心愛得不願示人的工藝品。他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噢,主啊,姑娘。」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樹葉都被他的嘴唇犁遍,他才平靜下來,而這一切塞絲絲毫感覺不到,因為她背上的皮膚已死去多年。她只知道,她雙乳的負擔終於落在了另一個人的手中。

是否有一小塊空間,一小段時光,她想知道,能讓她遠離坎坷,把勞碌拋向屋角,只是赤裸上身站上片刻,卸下乳房的重荷,重新聞到被掠走的奶水,感受烤麵包的樂趣?也許就是這回,在做飯的時候,她能夠僵止不動——甚至不離開爐子——感受她的後背本該感受到的疼痛。難道在她沉淪的時候,有最後一個「甜蜜之家」的男人來拉她一把,她就該信任,就該重新記起嗎?

爐子在適應自己的高溫時沒有抖動。隔壁的丹芙沒有動靜。紅光的搏動沒有回來。而自打一八五六年起,一連串抖了整整八十三天以後,保羅·D就一直沒再哆嗦過。那時,手銬和腳鐐加身,他的手抖得那麼厲害,以至於不能抽煙,甚至不能正常地抓癢。此刻,他又一次哆嗦起來,不過這次是腿上。他過了一會兒才搞明白,他的雙腿不是因為焦慮而顫抖,而是隨著地板在抖動,並且轉動和滑移的地板又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這棟房子整個在顛簸。塞絲滑倒在地,掙扎著穿衣服。她四肢匍匐著地,像要把她的房子按在地上。這時,丹芙從起居室里衝出來,滿眼恐懼,嘴唇上卻掛著一絲隱約的微笑。

「該死的!停下來!」保羅·D一面吼著,一面跌跌撞撞地去抓扶手。「別在這兒搗蛋!滾出去!」一張桌子向他撲來,他抓住了桌腿。他勉強站成了一個角度,舉起桌子四處亂砸一氣,毀壞每一樣東西,沖著尖叫的房子尖叫。「想打架嗎?來吧!媽的!沒有你她已經夠受的了。她受夠了!」

地震減弱為餘震,但保羅·D並未停止四處亂揮桌子,直到一切都死一般寂靜。他靠在牆上碗櫃騰出的地方,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塞絲仍舊蜷縮在爐子旁,將搶救出來的兩隻鞋子抱在胸前。他們三個人,塞絲、丹芙和保羅·D,用同一個節拍呼吸,宛若同一個筋疲力盡的人。另一個的呼吸也同樣筋疲力盡。

它走了。丹芙穿過死寂,晃到爐邊。她用柴灰蓋住爐火,從烤箱里抽出那鍋烤餅。盛果醬的碗櫥仰躺在地上,裡面的東西在底格的一角擠作一團。她拿出一個罐子,然後四處去尋盤子,只在門旁邊找到半個。她拿著這些東西,在門廊的台階上坐下。

他們兩個上去了。步履輕快,不慌不忙,他們爬上了白樓梯,把她扔在下面。她撬開罐子的封口和蓋子。蓋子下邊是布,再下邊是薄薄的一層蠟。她一一揭掉,慢慢地把果醬倒在半拉盤子里。她拿起一塊烤餅,揭掉焦黑的皮。又白又軟的餅里冒出裊裊熱氣。

她思念哥哥們。巴格勒和霍華德現在該有二十二和二十三了。雖說在她聽不見聲音的那陣子他們待她很是彬彬有禮,還把整個上鋪讓給她,她記得的卻仍是那以前的光景:他們樂融融地團坐在白樓梯上——她夾在巴格勒或者霍華德的膝蓋中間——那時他們編了好多「殺巫婆!」故事,想出種種確鑿的方法來殺死巫婆。她還想起貝比·薩格斯在起居室對她講的事。奶奶白天聞起來像樹皮,晚上聞起來像樹葉——自打哥哥們出走以後,丹芙就不在自己原來的屋裡過夜了。

現在她的媽媽正和那個男人一起待在樓上,就是他,趕跑了她唯一的夥伴。丹芙將一小塊麵包蘸進果醬。慢吞吞地,有條不紊地,凄苦不堪地,她吃掉了它。

並不很急,但也不浪費一點時間,塞絲和保羅·D爬著白樓梯。能夠如此幸運地找到她的房子和當中的她,而且肯定要同她雲雨一番,保羅·D徹底昏了頭,把記憶中最近的二十五年丟了個精光。前面一級樓梯上就是那個頂替貝比·薩格斯的姑娘,那個他們夜裡夢見、黎明為之去操母牛、同時等待她挑選的新來的姑娘。單是親吻她後背上的鍛鐵就已經晃動了整座房子,已經逼著他把它打了個稀巴爛。現在他還要做得更多呢。

她把他領到樓梯的上面,那兒的光線從天空直射進來,因為二樓的窗戶不是開在牆上,而是裝在傾斜的屋頂上。樓上一共有兩個房間,她帶他進了其中一間,心下希望他不會介意她還沒準備好——雖然她還能喚起慾望,卻已經忘了慾望是如何作用的:揮之不去,手中的緊迫與無力;意亂情迷之下,跳進眼帘的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而其餘的一切——門把手、皮帶、掛鉤、蜷在屋角的悲傷,以及時光的流逝——不過是干擾。

在他們把衣服脫光之前那事就都完了。胴體半裸,氣喘吁吁,他們並排躺著,相互怨恨,也怨恨上面的天光。他對她的魂牽夢縈已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而她壓根就被剝奪了夢想的權利。現在他們很難過,而且實在羞於和彼此交談。

塞絲仰卧著,頭從他那邊扭開。保羅·D從眼角瞥見她的乳房在一起一伏,覺得不舒服。那兩個鬆弛的、又扁又圓的東西他絕對不需要,儘管在樓下他那樣捧著它們,彷彿它們是他最珍貴的部分。還有他在廚房裡像淘金者翻動礦砂那樣探查的鍛鐵迷宮,實際上是一堆令人作嘔的傷疤。不像她說的,是棵什麼樹。也許形狀相似,不過可不像他認識的任何一棵樹,因為樹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賴,也能靠近它們,願意的話還可以跟它們說話,多年前,在「甜蜜之家」的田裡吃午飯時,他就經常這樣做。可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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