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眼睛獃滯無神,她用一隻裹著繃帶的手背揉了揉它們。她一再向他致謝,隨後吩咐莉娜去給他準備些吃的。他離開房間時,莉娜跟在後面。「悲哀」也隨著出來,但在此之前她轉身看了最後一眼。於是她正好看到太太掀掉被子,跪到地上。「悲哀」看著她用牙齒鬆開包著雙手的繃帶,然後將兩隻手掌合在一起。她掃視了一圈這間平時不准她進入的房間,注意到濕淋淋的枕頭上粘著一簇簇的頭髮;還注意到太太那從睡袍下露出的蒼白的腳底板看上去是多麼無助。她跪在床邊,頭低垂著,彷彿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悲哀」明白了,無論有多少僕人都無濟於事。也無論她們如何照顧與奉獻,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太太如今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一個都沒有。除去她正悄聲低語的那個對象:「感謝您,我的主,感謝您賜予我寬恕和仁慈。」

「悲哀」踮著腳尖走開了,出屋進到院中,松樹的清香抹去了病房的氣味。某處,一隻啄木鳥正在咚咚啄樹。幾隻野兔跳進那一小片蘿蔔地,「悲哀」想去趕,但沉重的身子已使她筋疲力盡,她於是決定不去管了,轉而坐在了屋陰下的草地上,撫摸著一動一動的突起的肚皮。在她上方,透過廚房的窗戶,她能聽到鐵匠進餐時刀叉的碰撞聲和他移動杯盤的聲響。她知道莉娜也在那裡,但卻一聲不吭,直到椅子發出刮擦聲,這表明鐵匠站起了身。跟著莉娜提出了那個太太沒有問的問題。

「她在哪兒?她還好嗎?」

「當然」。

「她什麼時候回來?誰會帶她回來?」

一段對莉娜而言顯得太久的沉默。

「到現在已經四天了。你不能強行留住她。」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那麼?告訴我!」

「她會在適當的時候回來。」

沉默。

「你要在這兒過夜嗎?」

「過一部分吧。感謝款待。」

說著他便離開了。經過「悲哀」身邊時,她朝他笑,他也報以微笑,接著就大步走上高坡往新宅那裡去了。他緩緩地撫摸著那個鐵件,這裡的一條弧線,那裡的一道焊接,又測試了下鍍金的剝落情況。隨後他朝老爺的墳墓走去,脫帽站在墳前。過了一會兒,他走進那棟空蕩的宅子,並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沒有等到日出。「悲哀」失眠而且不舒服,她站在門口,看著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騎上馬,像一匹小馬駒似的沉著而快樂地奔騰而去。然而,她很快就看出,莉娜仍舊處於絕望當中。折磨著她的那些問題停駐在她眼中:佛羅倫斯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她是否正在返回的途中?那鐵匠可信嗎?儘管他心地善良、醫術精湛,「悲哀」還是想不好之前是否看錯了他,而莉娜是否一直都是對的。作為準媽媽,「悲哀」有著做母親應有的敏銳和洞察力,因而才有所疑慮。他曾用醋和她自己的血救了她的命;他立刻對太太的狀況一清二楚,併當即開出了減少疤痕的處方。莉娜只不過是對插足於她和佛羅倫斯之間的任何人都懷有戒心罷了。除去關照太太的新需求和盯著那條小徑仔細搜尋佛羅倫斯的蹤影,莉娜沒什麼時間和心思去顧及別的事。而由於無法彎腰、提重東西甚或不喘粗氣走上一百碼的路,「悲哀」對於農場正在遭受的一切同樣也負有責任。山羊逃出鄉村庭院,把兩處新種的菜圃都毀掉了。沒人記得把蓋子蓋上的水桶中漂著一層層的蟲子。濕衣服在籃子里放得太久,開始長霉,而她們倆誰也不肯去河邊重新洗一洗。一切都亂了套。天氣漸漸轉暖,由於取消了鄰家公牛的造訪,沒有一頭母牛產犢。大片大片的土地需要翻耕;放在盤子里的牛奶都凝固了。一隻狐狸在雞圈裡隨心所欲地捕食,老鼠們肆意偷蛋。太太不會那麼快康復,管不了這個一天天跌入麻煩堆的農場。而莉娜這個默默無聞的主勞力,由於寵愛的人不在身邊,似乎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包括餵飽自己的肚子。不過十天,衰頹便隨處可見。就這樣,五月一個涼爽寂靜的下午,在無人照管、不久前還為水痘所包圍的農場里,「悲哀」的羊水破了,將她的恐慌一下子釋放了出來。太太的身體還沒有好到可以幫助她,而回憶起那個哈欠,她不再信任莉娜。又由於被禁止進村,她一籌莫展。「雙胞」不在,當「悲哀」試著跟「雙胞」商量該怎麼辦、到哪裡去時,她要麼缺席,要麼奇怪地沉默或是不友善。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她想到威爾和斯卡利或許會像平素那樣駐紮在他們的漁筏上,於是,在第一次陣痛發作時,她拿上一把刀和一條毯子向河岸走去。她待在那裡,無依無靠,不得已時便高聲尖叫,之間昏睡片刻,直到身體再次被凶蠻撕裂,呼吸再次加劇。幾小時,幾分鐘,還是幾天——「悲哀」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那兩個男人才聽到她的呻吟,把筏子撐到河邊。兩人很快就明白了「悲哀」的處境,想必在任何即將生產的人畜面前,他們都會有如此快的反應。他們有些笨手笨腳地開始工作,目標僅限於保住新生兒的命。他們跪在水裡,在「悲哀」往外擠的同時,他們連拉帶轉小心地移動著卡在她腿襠間的那個小不點兒。血和別的東西打著旋兒流進了河裡,吸引來一群小鱈魚。當寶寶,一個女孩,哭出聲時,斯卡利用刀割斷臍帶,把她遞給她的媽媽,「悲哀」接過來,給她沖洗身體,輕輕擦拭她的嘴、耳朵和目光茫然的眼睛。那兩個男人無比自豪,還主動提出要把母女倆送回農場去。「悲哀」連聲說著「謝謝」,婉言拒絕了。她想休息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威拉德拍了一下斯卡利的後腦勺,大笑起來。

「不錯的接生婆,我得說。」

「毫無疑問。」斯卡利說著,兩人水回到了他們的漁筏上。

將胎盤排出體外後,「悲哀」用毯子裹好嬰兒,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小時的瞌睡。在日落前的某個時刻,被一聲啼哭驚醒後,她開始擠她的乳房,直到有一個出奶。儘管一生中總是被男人——船長、鋸木工的兩個兒子、老爺,如今則是威爾和斯卡利——拯救,但她自信她這次獨自完成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由於專註於女兒,她幾乎沒注意到「雙胞」不在。她當即就知道了該給她起什麼名字。該給自己起什麼名字。

轉眼兩天過去了。莉娜在一副平靜的面具後隱藏著對「悲哀」的厭惡和對佛羅倫斯的擔憂。關於那嬰兒太太什麼也沒說,她只是叫人取來一本《聖經》,並禁止任何人進入新宅。某一刻,在母親這個新身份正當性的推動下,「悲哀」竟大著膽向太太評說道:「您病危時那鐵匠能來幫忙可真好。」太太瞪了她一眼。

「傻瓜,」她答說,「是上帝治好的。人哪有這種能力。」

以前,她們之間總有一些糾纏不清的東西。現在都被割斷了。每個女人都禁錮著自己;各自織著思緒的網,不向別的任何人吐露。就彷彿有或沒有佛羅倫斯,她們現在都會彼此疏遠。

「雙胞」走了,無影無蹤,唯一認識她的那個人對她沒有絲毫留戀。「悲哀」也停止了遊盪。如今她開始料理日常雜務,一切圍繞著寶寶的需要來安排,對別人的抱怨一概充耳不聞。她曾凝視過女兒的眼睛,在那裡面看到當一艘船在大風裡航行時,冬季大海上閃泛的那種灰白色的光。「我是你的媽媽,」她說,「我的名字叫完整。」

走向你的旅程艱難而又漫長,而所有疼痛在我看到那院落、那鐵匠鋪和你住的那間小木屋時,當即煙消雲散了。我不再擔心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熱忱的微笑,再也嘗不到你把我攬在懷裡時你肩頭的甜香。火和灰燼的氣味讓我顫抖,而你眼裡閃爍的歡喜把我的心都踢翻了。你問我是怎麼來的,走了多久,笑話我的衣服和我滿身的劃痕。但當我回答你為了什麼時,你皺起了眉頭。我們商定,你去,我同意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了。你要即刻騎馬趕去太太那裡,不過要單獨去。你說我得在這裡等著。我不能跟你去,因為不帶我會走得更快。還有一個原因,你說。你轉過頭。我的眼睛追隨著你的目光。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兩次。頭一回是我盯著我媽媽的裙子周圍看,希望她伸出一隻手,而她從來都只把手伸給她的小男孩。第二回是一個指著我尖叫的小女孩藏在她媽媽身後,緊緊揪著她的裙子。兩次都充滿危險,而我兩次都被趕走了。這時,我看到一個小男孩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玉米皮娃娃。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幼小。你朝他伸出你的一根食指,他握住了它。你說,這就是我不能跟你一起上路的原因。不能單獨留下那個你喚作馬萊克的孩子。他是個棄兒。他爸爸趴在韁繩上,而那匹馬繼續趕路,直到停下來去吃小路上的草。村裡人來了,明白他已經死了,並發現了那個安靜地坐在車裡的小男孩。沒人知道那個死去的男人是誰,他的行李中也沒有能說明身份的東西。你收留了他,等著將來有一天,某個城裡人或地方官來安置他,這一天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因為那個死人膚色紅潤,可孩子不是。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那男人的兒子。想著你是不是想收他當你的兒子,我的嘴發乾了。

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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