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再洗禮派教徒是對的嗎?幸福是撒旦的誘惑,是引逗人的騙局?她的虔誠如此脆弱以致僅僅是個誘餌?她那執著的自給自足完全是一種褻瀆?難道這就是在她最心滿意足時,死神再次將目光轉向了她的原因?並對她微笑?不過看起來,她那些同船的夥伴們對此倒是應付自如。她從她們的造訪中得知,無論生活如何捉弄她們,也無論她們面對怎樣的險阻,她們都控制著形勢向對她們有利的方向發展,並信任她們自己的想像。而浸信會的女人們把她們的信仰放在了別處。與她那些同船的夥伴們不同,她們既不挑戰也不反抗生活的變幻無常。相反,她們挑戰死亡。慫恿死亡去消滅她們,佯裝這一現世生活就是一切;在此之外一無所有;沒有對受苦的承認,當然也沒有賞賜;她們拒絕無意義無目的,拒絕縱酒取樂。使她那些同船夥伴們感到興奮和刺激的一切,在這些虔誠的女人眼裡卻變得令人毛骨悚然,兩類人彼此都認定對方有著深刻而危險的缺陷。儘管互相毫不認同,但她們在一件事上卻完全一致:關於男人的承諾和威脅。她們都承認,這裡安全與風險並存。且都接受了這個事實。有的人,譬如莉娜,曾在男人手中體驗過釋放和毀滅,退縮了。有的人,譬如「悲哀」,顯然沒有受過其他女人的指導,成了他們的玩物。而如她同船夥伴們那一類人卻與男人抗爭。另外一些人,那些虔誠的,則服從他們。還有一些,像她這樣,在經歷了一場相互愛戀的關係後,當男人不在了,就變得跟孩子似的。沒有了來自男人的肩膀和身份,沒有了家庭或朋友的支撐,一個寡婦實際上就不合法了。然而難道不該是這樣的嗎?先有亞當,後有夏娃,而且,對自己的角色感到困惑的夏娃,才是第一個罪人?

再洗禮派教徒對這一切毫不困惑。亞當(如同雅各布一樣)是個好男人,但(不同於雅各布)他受到伴侶的唆使和侵擾。他們也明白,可接受的行為和正直思想都是有界線的。換句話說,罪分等級,民族也有優劣之分。例如,土著人和非洲人可以獲得寬恕,但不能進入天堂——一個他們熟悉得如同自家花園一樣的天堂。來世不光是極美好的;它還令人激動得渾身震顫。不是二十四小時都能聽到頌歌的有著蔚藍天空和金色光芒的樂園,而是嶄新、有趣的真實生活,在那裡,一切入選者都完美無缺,且得到完美呈現。與她交談的那個女教徒是怎麼描述的來著?那裡會有音樂和宴會;可以去野餐,乘裝滿乾草的馬車出遊。嬉戲。夢想成真。而如若一個人當真堅定不移,一貫虔誠,或許上帝會憐憫她的孩子,允許他們進入他的領域,即便他們還太小,無法接受全浸式洗禮。然而最最重要的是,有時間。充足的時間。可以隨時與被拯救者們交談,和他們一起歡笑。甚至在凍結的池塘上滑冰,上岸後在噼啪作響的篝火旁暖手。馬拉雪橇叮噹響,孩子們有的造雪房子,有的在草地上滾鐵環,因為天氣會隨著你的願望而變。想想吧。只是設想一下。沒有疾病。永遠都沒有。沒有痛苦。也不會變老,不會有任何形式的脆弱。沒有失落,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顯然,也將再也沒有死亡,即使當群星化為塵埃,月亮彷彿海底沉屍一般瓦解。

她只須去相信,不必再思考。麗貝卡口中乾燥的舌頭像只迷路的小動物一樣亂竄著。儘管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雜亂無章,但她同時又堅信其清晰無比。以前,她可以和雅各布就這些話題談論和爭辯,而正是這一點,讓他的離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無論他的脾氣秉性如何,他始終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如今,她心想,只剩下僕人了。最好的丈夫一去不返,被他撇下的女人們把他埋葬了;孩子們化作了天空中玫瑰色的雲彩。「悲哀」在為我死後她自己的未來擔憂,一個被一條鬼船上的生活扭曲了的反應遲鈍的姑娘,怎麼可能不擔憂呢?只有莉娜堅定如常,不為任何大災大難所動,彷彿她已見識過一切,並於這一切中存活了下來。就像那次,在雅各布外出的第二年,下了一場姍姍來遲的暴雪,她、莉娜和帕特麗仙被困了整整兩天,差點就要餓死。大路小道都不通了。儘管在地面上的一個土坑裡,可憐巴巴的一點兒糞火噼噼啪啪地響,帕特麗仙還是渾身發青。是莉娜裹上獸皮衣,拿起一隻籃子和一把斧頭,勇敢地踏入齊大腿高的積雪,頂著吹得人頭腦發僵的寒風,來到了河邊。她從冰層下撈出足夠多筋疲力竭的鮭魚,帶回來供她們食用。她把能撈到的都撈了上來,裝了滿滿一籃子,再將籃把繫到她的辮子上,以免雙手在艱苦跋涉回來時凍僵。

這就是莉娜。或者這就是上帝?此時陷在死亡的深淵裡,她懷疑,來到這片土地的旅程,家人的相繼死去,以及她的整個生命,實際上就是一條通往啟示的道路上的一些驛站。或者是通往地獄?她如何會知道?而此刻,死神嘴唇翕動,呼喚著她的名字,她又該向誰求救?一個鐵匠?佛羅倫斯?

需要等多久,他會在那兒嗎,她會不會迷路,會不會有人強暴她,她會回來嗎,他會嗎?是不是已經太遲了?對於拯救。

我睡著了隨後又被一絲響動驚醒了。之後我夢到櫻桃樹朝我走來。我知道那是在做夢,因為樹上長滿了葉子和果實。我不知道它們想要什麼。看一看?摸一摸?一棵樹彎下腰來,我醒了,嘴裡輕聲尖叫著。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那些樹上並沒有結滿櫻桃,也沒有離我更近了些。我安靜下來。比起憫哈妹和她的小男孩站在近旁,這算是個不錯的夢了。在那些夢裡,她總是想要告訴我些什麼。她拉長眼睛,使勁動著嘴,而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接著,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喚醒我的並非鳥鳴而是陽光。雪全都不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樹枝下弄出來。隨後我就向北走,我認為,可也說不定是向西。不,是向北,直到我來到一處地方,那兒的灌木叢死死地纏住我,我幾乎邁不動步。在小樹間蔓延的荊棘叢鋪了好大一片,長得齊我腰那麼高。我拚命向前擠,擠了很長一段時間,倒是還算好,因為一片開闊的草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草在陽光和火的氣味中瘋狂地生長著。這是一片記得自己燃燒過的地方。腳下是新生的小草,濃密,茂盛,柔軟得好似小羊身上的毛。我彎腰去摸,想起莉娜多麼喜歡解開我的頭髮。這麼做讓她開懷大笑,她說這證明我的確是只小羊羔。我問她,那你呢。她回答是一匹馬,還甩了甩她的鬃毛。我在這片陽光明媚的田野里走了好幾個小時,渴得要命,幾乎要暈過去。我看到遠處有一片亮晃晃的白樺樹和蘋果樹林。嫩葉茂密,綠蔭成片。到處都有鳥兒在唧唧喳喳地閑聊。我急於走進去,因為那兒可能有水。我停住了。我聽到了馬蹄聲。一夥騎馬人從樹林間向我逼進。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土著,全都很年輕。有的看上去比我年紀還小。他們的馬背上都沒有放馬鞍。一個都沒有。我為此感到吃驚,也為他們那炫目的皮膚,可我也害怕他們。他們勒著韁繩走近。圍成一圈。他們微笑。我在發抖。他們穿著軟底鞋,但他們的馬都沒有釘掌,小伙兒們和馬匹的鬃發都像莉娜的一樣長,一樣不受約束。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大笑著。一個人把他的手指頭伸進嘴裡,拿出來,反覆地伸進拿出。其他人笑得更厲害了。他本人也是。隨後他把頭仰得高高的,大張開嘴,用一隻手的拇指指向嘴唇。我在痛苦和害怕中跪了下去。他下了馬,走近我。我聞到他頭髮的香味。他的眼睛歪斜著,不像莉娜的又大又圓。他咧嘴笑著,從胸前的一根繩子上取下一隻小袋,把它遞向我,可我抖得太厲害,沒法去夠,於是他喝了一口小袋中的水,然後又遞給我。我想接,我渴死了,可我動彈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嘴張大。他走得更近了些,把水倒出,我大口地吞咽。其他人當中有一個像山羊羔似的咩咩叫著,他們都大笑起來,一邊拍著大腿。那個倒水的人扣好他的水袋,看著我擦了擦下巴後,又把它挎回肩上。隨後他伸手從垂在腰間的一條帶子上抽出一根深色的細條,遞給我,用力咬著牙。那東西看起來像皮鞭,但我還是接了過來。我一接住,他就跑回去,跳上了馬。我驚呆了。你能相信嗎。他在草地上跑,飛身跨到馬上。我只一眨眼,他們就全都無影無蹤了。他們先前停馬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只有渴望發芽生葉的蘋果樹和小伙兒們回蕩的笑聲。

我把那深色的細條放到舌頭上,一點兒不錯,就是皮子。不過,那又咸又辣的味道給了你的女孩些許安慰。

我再一次把目標對準北方,遠遠地跟著那些小伙兒留在身後的馬蹄印穿行在樹林里。天氣暖和,而且越來越熱了。可是地面卻被涼涼的露水弄得更加潮濕了。我讓自己忘掉我們曾經是怎樣待在潮濕的地面上卻想著高高的乾草里的螢火蟲的。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地面亮得像是大白天。你用手捂著我的嘴,這樣就沒人能聽到我那把母雞從睡夢中驚醒的快活。安靜。安靜。除去莉娜,一定沒人知道。當心,她對我說。我們躺在吊床里。我剛從你身邊回來,心裡既因罪惡而痛苦,同時又期盼著還會再有。我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說,這裡只有一個傻瓜,但不是她,所以要當心。我困得答不了話,而且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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