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我偷了一支蠟燭。我在一個罐子里存了點兒炭火,可以把蠟燭點亮。為了更多地看著你。蠟燭點著後,我用一隻手遮住火苗。我瞅著你睡覺。太久太久地瞅著。我不夠小心,燭火燒傷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來看到我在看著你,我會死掉。我跑開了,不知道你當時在看著我看你。而最終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沒有死。我第一次活著。

莉娜像剛釣上來的鮭魚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裡和我一起等著。奈伊兄弟的馬車沒有來。我們在路邊先站後坐待了好幾個小時。一個男孩帶著一條狗追趕著山羊群從我們身邊經過。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對我這樣做。我喜歡。我在想這是個好兆頭,可莉娜卻在一邊不停地提醒我許多事情,說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許逗留,必須馬上返回。我騎不了馬,所以必須爭取趕第二天的馬車回來,就是運鮮奶和雞蛋到市場上去的那輛。一些人從旁邊經過,只是看看而不說話。我們是女人,所以他們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們認識莉娜,卻像看生人一樣看我們。我們接著等,等了那麼久,我沒法省著我的麵包和鱈魚了。我把鱈魚肉吃光了。莉娜一隻臂肘撐在膝頭,用手捂著腦門。她發了一通脾氣,我就繼續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風很涼,還帶著雪的氣味。馬車終於來了。我往上爬。車夫幫我,他的手在我背後用力地按了好長時間。我感到羞恥。除去奈伊兄弟,我們總共有七個人,而並非只有那兩匹馬被這春天時節的雪花弄得緊張不安。它們腰腿直顫,還抖動著頸背上的鬃毛。我們也緊張,可我們一動不動地坐著,任憑雪花落下來,沾到我們的圍巾和帽子上,給我們的睫毛罩上一層「糖霜」,給男人們毛茸茸的鬍鬚撒上「麵粉」。兩個迎風坐著的女人,頭髮像玉米穗一樣被風鞭打著,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條線。另一個女人用斗篷蓋著嘴,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一個梳著黃小辮的男孩坐在馬車底板上,雙手抱著腳踝。只有他和我沒有毯子蓋腳。

突如其來的雪花落在嫩葉上真是美極了。或許雪會在地面上停駐足夠長的時間,好讓追蹤動物這事變得容易。男人們在雪地里總是很高興,這時候捕獵最是得心應手。老爺說,有雪的時候就沒人挨餓。春天也不會,因為即便在漿果樹還未結果、蔬菜還不能吃的時候,河裡已滿是魚蛙的卵,空中已到處有飛鳥了。可是,這場雪會很快消融的,儘管大、濕、稠密。我把兩隻腳收到裙子底下,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保護那封信。我把裹著麵包的那塊布緊緊貼在膝頭。

太太讓我記住到你那裡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馬車,沿著驛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館門口停過一站之後,馬車會在剛過正午時分到達一處她叫作哈特基爾的地方,我要在那兒下車。然後向左走,沿阿布納基小路向西,那兒有一棵小樹彎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長著,我會憑此認出那兒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馬車來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車,在其他人身後的車尾找了塊地方坐下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沒人問我往哪兒去,但過了一會兒他們便愉快地小聲聊起他們住過的地方,以此來打發時間。在海邊,女人們說,她們清洗船隻,男人們堵塞漏縫、修理碼頭。他們確信自己不再負債了,可主人另有說法。他打發他們走,往北,去另一處地方,一家製革廠,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們幹嗎要傷心。人人都得幹活。我問,你們是不是把什麼親人丟在後面了?所有的腦袋都轉向我,這時風停了。傻瓜,一個男人說。我對面的一個女人說,她太小了。那男人說,跟那沒關係。另一個女人提高嗓門說,別理她。太吵了。後面那裡安靜下來,車夫嚷著。說我傻的那個男人彎下腰去撓他的一隻腳踝,撓了好長時間,其間其他人都咳嗽著,擦著他們的鞋,彷彿是在抗議車夫的命令。挨著我的那個女人悄悄跟我說,製革廠沒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我們到達旅館時那裡已經得掌燈了。開始我沒看到,可我們當中有個人一指,我們跟著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過樹叢閃爍著。奈伊兄弟走了進去。我們等著。他們出來飲馬,給我們水喝,然後就又進去了。這之後又有腳拖地走的聲音。我向下瞧,看到從他們腳踝連下來的繩子纏繞在馬車基座上。雪停了,太陽也不見了。不聲不響地,六個人下了車,男人們撐著女人們的胳膊。那個男孩獨自跳了下去。三個女人向我打手勢。我的心翻騰著,也跳了下去。他們向著我們來時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樹蔭下竭盡全力摸索著邁步,那裡的雪要少一些。我沒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車裡。我胸口似是有一塊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絕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腳結果發現自己的貨物不見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們單獨待在一起。我得趕快選擇。我選擇了你。我向西走進了樹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講的話。你知道的會治好太太的葯。你將聽到我不得不說的話,跟我一起回來。我只有往西走。一天?兩夜?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樹叢中走著。一些已經露出了葉子的屏著氣,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卻讓嫩芽像干豆子一樣掉在了地上。我這會兒正朝北走,那兒的那棵小樹彎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後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緊趕路。地面陡然傾斜,我無路可走,只有隨坡而下。我努力辨認,可還是迷了路。樹葉才剛長出來,還不足以提供蔭蔽,地面上到處都是雪水泥漿,我一步一滑,腳印成了泥窪。天空是葡萄乾的顏色。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再走多遠。可我必須走。兩隻野兔還沒來得及跳開就凍僵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解讀這個徵兆,我聽到流水聲,便摸黑朝那聲音走。月亮剛露頭。我把一隻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絆倒。可那聲音是松樹滴水,根本就沒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隻手捧起一點落雪,吞了下去。我沒有聽到腳爪活動的聲音,也沒看到什麼黑影。是濕毛皮的氣味讓我停下了腳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麵包,再沒有其他有氣味的東西了。我說不准它比我個兒大還是個兒小,是不是孤身一個。我決定一動不動。我一直沒聽到它走開,但那氣味終於消散了。我心想最好還是爬上一棵樹。老松樹都特別大。哪一棵都是不錯的藏身之處,即便它們會撕扯、推拒我呢。樹枝搖晃著,但沒有在我身下折斷。我躲開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東西。我知道瞌睡不會來,因為我害怕極了。樹枝嘎吱響著向下彎。我這個過夜的計畫並不怎麼高明。我需要莉娜指點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莉娜一點兒也不為節日般的氣氛以及牽連在內的所有人那種激動不安的滿足所動,她拒絕進入甚至靠近那裡。老爺堅持修建的第三棟大概也是最後一棟住宅,扭曲了陽光,犧牲了五十棵樹。如今死在其中,他便可以永遠在那些房間里縈繞了。老爺蓋的第一棟房子——泥地面,濕木材——還不如作為她本人出生之所的那棟樹皮頂的房子呢。第二棟牢固多了。他拆掉第一棟,為第二棟鋪了木地板,這棟宅子有四個房間、一個像樣的壁爐和可以關得很緊的窗戶。完全不需要再蓋第三棟。然而就在沒有子女使用或繼承的當口,他打算另外修建一座更大的兩層住宅,就像他在外奔波時見到的那座,外面修設籬牆和大門。太太嘆了口氣,私下裡對莉娜說,至少,蓋房一事會讓他在這塊土地上待的時間更長一些。

「到處奔波做生意讓他的口袋鼓了起來,」她說,「不過我們剛結婚那會兒他很樂於當一個農場主,如今……」她的聲音漸漸變小,一邊猛力拔出天鵝的羽毛。

然而,在修建期間,太太臉上總是禁不住掛著微笑。和威拉德 、斯卡利、僱傭幫手、運輸工以及所有其他人一樣,她很高興,像在收穫時節一樣燒菜煮湯。愚蠢的「悲哀」開心地打著哈欠;鐵匠哈哈笑著;佛羅倫斯像風中的蕨類植物一樣沒頭沒腦。還有老爺—她從沒見過他這麼興高采烈。在他難逃劫數的兒子們出生時,當他喜愛地看著女兒時,甚至在吹噓一筆尤其成功的生意時,他都沒這麼高興過。變化並不是那麼突然,但卻很深刻。最後幾年,他看起來憂鬱、暴躁,但當他決定伐倒樹木,用它們為自己建一座世俗的紀念碑時,每個醒著的時分他都歡天喜地。

砍死那麼多樹,而不經它們同意,他的努力當然會招來厄運。果然,宅子封頂竣工時,他病倒了,腦子裡除了房子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使莉娜感到困惑。所有歐洲人都如此。他們曾經讓她害怕。然後又拯救了她。如今他們只是令她迷惑。她想不出,太太為什麼打發一個被愛沖昏頭腦的女孩去找鐵匠。為什麼不放下驕傲去找一個再洗禮派 教徒呢?那位執事會巴不得呢。可憐的佛羅倫斯,莉娜想。要是她沒被偷走或是被殺,要是她平安無事地找到他,她就不會再回來了。為什麼要回來呢?莉娜起初還略有興趣,後來就越來越哀傷地瞅著那從老爺為那座蠢房子雇的鐵匠到來的當天早晨就開始的求愛。他下了馬,脫下帽子,問伐爾克是不是住在這裡,其間佛羅倫斯一直僵立著,猶如一隻受驚的雌兔。莉娜把牛奶桶換到左手,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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