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R.G.

為你數十年來的幽默、見識和才智

感謝你

別害怕。我的訴說不能傷害你,儘管我做了那些事;而且我保證,我會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也許會哭泣,或偶爾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絕不會再伸展四肢站起來,並露出牙齒。我在解釋。你要是樂意,盡可以把我將要告訴你的當作一種懺悔,但這其中充滿了奇怪的事物,彷彿只可能出現在夢裡,又或者那些在水壺冒出的蒸汽中出現嬉戲的狗影、坐在架子上的玉米皮娃娃瞬時間四腳朝天地躺在屋角——而它怎麼到了那裡似乎顯而易見——的時刻。更奇怪的事無時無刻不在四處發生。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但問題是:誰該負責呢?另一個問題是:你能讀懂嗎?如果一隻雌孔雀拒絕孵蛋,我一下子就能讀懂其中的含義,而且果然,那天夜裡我就看到憫哈妹 牽著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兒,我的鞋塞在她圍裙的口袋裡。其他的徵兆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理解。但往往,我們會遭遇太多的徵兆,又或者,一個明顯的徵兆過於迅速地被遮蓋起來。我將它們分門別類,並試著去回憶,可我知道我還是漏掉了許多,正如我讀不懂那條花園蛇為什麼要爬到門檻那兒去死。就讓我從我確切知道的事物開始講起吧。

故事從那雙鞋開始。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始終都無法忍受打赤腳,即使在最熱的天,我也總是在乞求一雙鞋,誰的鞋都成。我媽媽,憫哈妹,她皺著眉,據她說,是我種種臭美的方式惹惱了她。只有壞女人才穿高跟鞋。我這麼做很危險,她說,而且很野。但雖然氣急敗壞,她還是可憐我,讓我穿上了夫人扔掉的一雙鞋:尖頭的,一隻的高跟斷了,另一隻則磨破了,鞋面上有個飾扣。結果呢,莉娜說我的腳沒有用處,面對生活永遠都太過嬌嫩,而無法擁有一雙生活所需要的、比皮革還要結實的腳板。莉娜說得一點兒不錯。佛羅倫斯,她說,現在是一六九○年。這年頭還有誰長著一雙奴隸的手卻用葡萄牙貴婦的腳走路呢?因此當我上路來找你的時候,她和太太給了我一雙老爺的靴子,那是給男人而不是給女孩穿的。他們往靴子里塞了乾草和油乎乎的玉米皮,叫我把信藏在我的長襪里——也不管那上面的封蠟有多麼讓人發癢。我認得字,但我沒有去讀太太寫了些什麼,而莉娜和「悲哀」又不識字。不過我知道要是有人攔住我,那封信會對他們說些什麼。

我的頭腦發暈,因為這兩件混雜在一起的事:渴望見到你,又害怕在中途迷路。沒有比這件差事更讓我擔驚受怕,又更讓我躍躍欲試的了。從你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夢想著,謀劃著。想弄清你在哪裡,又怎樣才能到達那裡。我想沿著小徑一路跑過山毛櫸和白皮松林,可我又自問該走哪條路呢?誰肯告訴我?在這座農場和你之間的荒野中住著什麼人?他們會幫助我還是會傷害我?山谷中那些沒有骨頭的熊會怎麼樣?記得嗎?當它們移動時,毛皮晃來晃去,彷彿那底下什麼都沒有?它們的氣味掩蓋了它們的美貌,它們的眼睛從我們也還是野獸時就認識我們了。你告訴我,這就是為什麼盯著它們的眼睛看會要了我們的命。它們會靠近、跑向我們,對我們表示喜愛,想和我們玩耍,可我們卻誤解了它們的意思,回報以恐懼和憤怒。比奶牛還要大的巨鳥也在那邊築巢,莉娜說,而且,並不是所有的土著人都像她那樣,她說,所以要當心。一個祈禱的野蠻人,鄰居們都這麼叫她,因為她只偶爾去一次教堂,而洗澡卻是她每日的功課,基督徒從來都不這樣。她在衣服底下佩戴著亮藍色的珠鏈,在第一縷曙光出現、月亮還隱約可見的時候偷偷起舞。比起可親可愛的熊或是比奶牛還要大的巨鳥,我更害怕無路可循的黑夜。我想不出怎樣才能在黑暗中找到你。而眼下,終於有了一條路。我有命在身。一切已安排停當。我將看到你的嘴唇,用我的手指沿著它一直摸下去。你將再次把你的下巴放進我的頭髮,而我則會對著你的肩膀呼吸,吸進呼出,吸進呼出,我很高興這個世界正在為我們打開大門,可那股新鮮勁兒卻讓我顫抖。為了到你身邊,我必須離開這唯一的家,離開我唯一認識的人們。莉娜說,從我牙齒的形態來看,我給帶到這裡時,可能是七八歲的光景。從那時起,我們總共煮過八次野梅子用來做果醬和蛋糕,所以我該是十六歲了。來到這個地方以前,我白天摘羊角豆、掃煙葉,夜裡就在廚房的地板上和憫哈妹睡在一起。我們都受過了洗禮,當這一世的生命了結,我們將能夠擁有幸福。神父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每七天里,我們要學一次讀寫。因為被禁止離開,我們四個人就藏在沼澤地的附近。我媽媽和她的小男孩、我、神父。他本來是不被允許教我們識字的,但最終還是教了,只是要時刻當心著想抓他的壞弗吉尼亞人和清教徒。要是被他們抓到了,他就會被投進監獄或者繳納罰款,或者既蹲監牢又繳罰款。他有兩本書和一塊石板。我們用小棍在沙地上畫,或用小石子在光滑平整的石塊上擺出字詞。把字母都記住以後,我們就擺出整個的單詞。我比媽媽學得快,而她的小男孩一點兒都不成。很快我就能憑記憶寫出整部《尼西亞信經》 ,包括所有的標點符號。我們說出而不是像我現在所做的這樣寫下懺悔。而在此刻之前,我幾乎把這一切忘了個精光。我喜歡說話。莉娜說,石頭說,連「悲哀」都說。說得最好的是你。剛給帶到這裡時,我一個字都不講。我所聽到的一切字眼都跟我和憫哈妹懂的不一樣。莉娜說的話我一點兒都不懂。太太說的也是。慢慢地我從嘴裡說出一點兒話,而不是在石頭上拼寫。莉娜說,我在石頭上說話的那個地方叫馬里蘭,老爺就在那裡做生意。所以,那裡也就是我媽媽和她的小男孩的埋骨之地。或者說,將會是他們的埋骨之地,假如他們準備好要安歇的話。和他們一起睡在廚房的地板上,可不如跟莉娜一起睡在破雪橇里好。冷天,我們在牛棚里屬於我們的地盤周圍放上木板,在毛皮底下摟著睡。我們聞不到牛糞味,因為牛糞都凍實了,而且我們還蓋著厚厚的毛皮。夏天,如果我們在吊床上受到蚊子的攻擊,莉娜就會用樹枝為我們搭一處涼快的地方睡覺。哪怕是雨天,老爺給你提供了庫房,你也絕不會喜歡吊床,而寧願睡在地上。「悲哀」現在不再睡在壁爐旁邊了。給你打過下手的威爾和斯卡利,他們從來不在這裡過夜,因為他們的主人不允許。你記得他們吧,他們不肯聽從你的吩咐,直到老爺出面才行?他能夠命令他們,因為他們是老爺用土地租約交換來的。莉娜說,老爺是精明的生意人,保證只進不出。我知道這是真的,因為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我看著,媽媽聽著,她的小男孩背在她的胯上。我們原來的葡萄牙主人沒有把他欠老爺的債務全部還清。老爺說,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頂替,但不要那小男孩,債務就此了結。憫哈妹求他別這樣做。她的小男孩還在吃奶。帶走女孩吧,她說,我女兒,她說。就是我。我。老爺同意了,調整了對這場交易的預期。就在剛剛開始懸干煙葉的季節,神父帶我上了一艘渡船,然後是一艘雙桅船,最後是一條大船,他把我塞在他那些裝有書籍和食品的箱子中間。第二天,天氣變得刺骨般寒冷,我很慶幸自己得到了一件斗篷,儘管它十分的薄。神父說他要到船上的其他什麼地方去,囑咐我待在原地別動。一個女人走近我,說,站起來。我照做了,她就從我肩上把斗篷拿走了。接著又拿走了我的木鞋。然後離開。神父回來後,聽說了發生的事,蒼白的臉上泛出紅暈。他四處跑去打聽是誰幹的,人又到哪裡去了,卻得不到一個答案。最後,他只好用破布和散在周圍的船帆碎條把我的腳包起來。這下我才知道,不像在那位葡萄牙主人家,教士在這裡並不受愛戴。當神父請一名水手幫忙時,那人居然往海里啐唾沫。神父是我所見過的人當中唯一的好人。船靠岸時,我相信這裡就是他告誡過我們不要待的地方。入地獄時先會遇到冰凍,然後就是一直燃燒的火,罪人們的身體無休無止地冒著泡,燒得焦焦的。但先來的是冰,他說。而當我看到地獄的冰刀從各棟房子和樹木上垂下來,同時感到白色的空氣灼燒著我的面孔時,我敢肯定,火就要來了。隨後,莉娜滿臉微笑地看著我,並摟住我給我暖身。太太把目光移開。「悲哀」看到我也不高興。她用一隻手在臉前扇著,就好像在驅趕蜜蜂。她在任何時候都是這麼怪裡怪氣的,而莉娜說她又有孩子了。父親是誰仍舊不清楚, 「悲哀」也不說。威爾和斯卡利大笑著否認。莉娜認為那孩子是老爺的。她說她有理由這麼想。我問起是什麼理由,她說他是個男人嘛。太太對此什麼也沒說。我也沒有。可我有點兒擔心。倒不是因為她懷孕導致我們的活兒更多了,而是因為哺育著貪婪嬰兒的母親讓我害怕。我知道當她們作出選擇時眼神是什麼樣的。她們抬起雙眼死盯著我,說的什麼我完全都聽不見。說著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手裡卻握著小男孩的手。

那男人穿過拍岸的浪花,小心翼翼地邁過石子和沙礫走向海岸。濃霧、大西洋的水汽和從工廠冒出的黑煙籠罩著海灣,遲滯了他的步伐。他看得到他的靴子濺上了水,但他的皮包和雙手都是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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