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又過去了好幾個月。這期間,希臘美人達瑪拉的語言水平進展神速,老師已經直接可以用土耳其文來授課了。達瑪拉畢竟出身貴族,她在藝術上的造詣也令老師們讚不絕口,無論是繪畫,語言,還是彈奏樂器之類都領悟得極快,而聽她那柔軟如絲綢的聲音誦讀古代情詩,更是一種無上的享受。怎麼看,她都比我更合適成為送給君王的禮物。我這具身體的主人算得上是個美人,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優勢,而且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傳說中的後宮啊,就算再漂亮恐怕很快也會被淹沒在那些美人中了。
如果拋開目前所處的境況和未來不可知的命運,我對古典詩歌和波斯細密畫這兩門藝術還是相當有好感的,這也是我被空投到這個時代以來度過的最為寧靜的一段時日。
今天的課程是在波斯畫師的指導下練習臨摹細密畫。這門來自波斯的藝術多以人物肖像,風景或是古老神話傳說作為創作題材。畫風細膩柔美,色彩華麗,據說在如今的宮廷貴族之間十分風行。但是在我的那個時代里,這種技法似乎已經快要失傳了。
和詩歌一樣,我們毋須精通細密畫的技法,只要熟悉入門和鑒賞即可。之前我們已經觀摩了不少名家的作品,對這門藝術算是有所了解。畫師今天讓我們練練手,也是為了讓我們了解的更加全面一些。雖然這次只是簡單的練習臨摹,可易卜拉欣吩咐下人為我們準備好的顏料居然是珍珠和藍寶石磨成的粉末,創作細密畫的工具也是相當考究,據說必須採用初生的小貓絨毛才能做出質量上乘的畫筆。
這麼昂貴的顏料……我還真有點下不了手去糟蹋。正猶豫怎樣下筆的時候,只見達瑪拉已拿起貓毛筆,沾上顏料嫻熟地在畫紙上勾勒出了優美的線條。我當下也不敢再鬆懈,依照著原畫一筆一划地臨摹起來……儘管遠遠不及原作,但好歹能描出個看得過去的輪廓。珍珠和藍寶石磨成的粉末在畫紙上流動著格外美麗明潤的光澤,令我筆下的線條似乎也變得略微生動起來。
畫畢,已將近黃昏。波斯畫師細細端詳了我們倆的作品,微微點了點頭,開口評價道,「達瑪拉的畫風倒是有幾分原作的神韻,顯然之前有相當紮實的繪畫的基礎,如果再加以練習一定成就不凡。羅莎蘭娜,你的筆觸還是過於生硬,不夠自然流暢,不過只學了幾個月就能達到這樣的程度,也算是還不錯了。」他邊說邊收起了畫筆和用剩的顏料,頓了頓道,「今天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堂課,這兩幅作品你們就自己留著作個紀念吧。」
最後一堂課?我和達瑪拉麵面相覷,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又聽畫師說道,「對了,易卜拉欣大人吩咐過了,等這堂課結束後讓你們去後面的庭院見他。」
庭院里的榲桲花開得格外茂盛。粉色的花瓣,顏色柔嫩的彷彿隨時會從花瓣上滴落。微風吹來,宛如鋪開了一層流動著的靡麗朝霞。這種古老的果樹也叫木梨樹,在當時的土耳其栽種極為廣泛。陽光透過花瓣和樹梢,映出了坐在樹下的男子身影,男子的灰藍色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帶著一種悠遠的漠然。遠遠看去,他身上的色彩明凈又銳利,就像是凝結在冰層下的一株蓮花,不染絲毫塵埃也令人不敢接近半分。
「你們都來了,先坐下吧。」他示意侍女們送上了還冒著熱氣的飲料。一聞到那熟悉的味道,我就知道又是加烏埃。說來也是奇怪,這些日子每天早晚被迫喝上一碗,漸漸地我倒也不像第一次那麼排斥了。
「大人,老師說今天的課程全部結束了,是不是表明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達瑪拉的土耳其文如今說得非常流利,每句話結束的時候還帶上一點可愛的希臘口音,說不出的婉轉動聽。
易卜拉欣笑了笑,「達瑪拉,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姑娘。如果我說七天後就會將你們送入蘇萊曼蘇丹的後宮,想必你也不會太驚訝吧。」
達瑪拉垂首平靜地答道,「一切聽憑大人的決定。」
聽他這麼說,我的心裡一片茫然,沒有驚愕,沒有惱怒,沒有感傷,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能為力。現在的我有能力挽救和決定自己的命運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就像是魚兒游進了魚網,鳥兒被剪斷了翅膀,獵物落進了陷阱,如同一粒塵土飄散在微風中,一片落葉沉沒於湖水裡……
易卜拉欣不慌不忙地端起瓷碗喝了幾口加烏埃,輕挑眉毛,「那麼你呢?羅莎蘭娜?」
我苦笑著扯動了一下嘴角,「我們的命運不都在大人你的掌控之下嗎?就算我說不願意,那也改變不了什麼。」
「你們的命運並不是由我掌控的。」他纖長秀氣的手指滑過了瓷碗,「一旦進入後宮,你們的名字、故國、語言、信仰,所有的一切都不將存在。想要在這個殘酷的戰場上佔有一席之地,只能依靠你們自己。」
「大人,我在希臘時就聽說過,奧斯曼的蘇萊曼蘇丹是位偉大的年輕君王。」達瑪拉的眼中隱隱閃動著一絲光芒,那是少女對英雄人物的崇拜和欽慕。
「沒錯。如果能得到這位偉大君王的喜愛,那將是你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易卜拉欣抿了抿唇,「不過,從底層女奴到帝王的寵妃,這條路絕對不是那麼好走的。像你們這樣初入宮的都是普通女奴,被稱為待選者。如果能有幸被宦官總管選為預備侍寢者,那也只是說明你們有了侍寢的資格,至於最後能不能成為蘇丹的女人,還要看你們自己的運氣。侍寢過後有的女奴被遺忘,有的獲得蘇丹的寵愛。有幸獲得寵愛的女奴被稱為伊巴克爾,這個時候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和僕人。如果繼續獲寵,就可能被封為夫人,夫人這個品級最多允許有四位,其中首席夫人的位分最為尊貴。如果夫人懷上了蘇丹的骨肉,那麼她的品級自然再提高,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稱呼。只有她的孩子被確認為是王位繼承人,她才會被冠以最高級別的尊稱Haseki,也就是未來的皇太后。」
聽完這些封號,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開始犯暈了。這繁複的奧斯曼後宮制度和中國後宮的妃嬪制度還真有一拼。
「可是大人,為什麼奧斯曼帝國沒有皇后呢?」達瑪拉疑惑地問道。
易卜拉欣又喝了幾口加烏埃潤了潤嗓子,語氣里顯然有幾分淡淡的驕傲,「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如今的奧斯曼帝國已經足夠強大,無須和別國聯姻來增強實力,皇后的存在可有可無。宮裡的女人幾乎都是來自奴隸市場,也少了很多麻煩,根本不必擔心外戚對奧斯曼政權造成任何威脅。除了皇太后,宮裡的女人無論升到什麼等級,身份依然還是女奴。所以,成為皇太后,是宮裡每一個女人的終極夢想。」
我不禁暗暗咋舌,這個終級夢想完成的難度恐怕不亞於魔獸遊戲通關。首先要在美女如雲的後宮裡被蘇丹陛下看中,然後還要非常好運地懷上孩子,必須還要是兒子。接著就要拼盡全力闖過一關又一關,解決一個又一個實力強勁的競爭對手,最終將自己的兒子送上王座。每一步都需要機智,運氣和奇蹟,缺一不可。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這個高難度的遊戲真的一點也不適合我,我可是記得不管自己玩什麼遊戲,往往在第一關就會輕易掛掉。
「今天我就先說這些,也算是讓你們有個準備。明天宮裡會有人來這裡給你們好好講解一下,這幾天你們的功課就是多記多聽宮裡的規矩。蘇丹陛下率軍圍攻了羅德島整整五個月,最近傳來捷報說是守軍已經全部投降,陛下過些時日差不多也該凱旋而歸了。我提前將你們送進宮,也是為了讓你們在宮裡有個適應的過程。」 易卜拉欣撣了撣飄落在肩上的花瓣,「好了,接著也沒什麼事,你們就先退下吧。」
我遲疑了一下,低聲開口道,「大人,我還有件事想問問。」
易卜拉欣點了點頭,同意我先留下,而達瑪拉行完禮就退下去了。
「大人,貝希爾……他還好嗎?」我終於將這個揣在心裡好久的問題說出了口。自從貝希爾傷好了之後就被送入宮裡,這幾個月來一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易卜拉欣的眼中閃過一抹瞭然的神色,「等你到了宮裡不就能遇見他了?普通女奴的住處和宦官庭院應該離得不遠。在後宮裡有個熟識的小宦官,將來對你應該也會有所幫助。」
我沉默了幾秒,決定趁這個機會做一次最後的掙扎,再次開口道,「大人,為什麼是我?後宮裡比我美麗聰明的女人多的是。就拿眼前的達瑪拉來說,她比我漂亮,比我學識豐富,她就比我合適的多。我……真的不適合後宮裡的生活,只怕到時沒得到帝王的歡心,反而給大人你帶來了麻煩。」
一縷陽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昧的光暈營造出一片獨特的空間,加深了他身上那種難以接近的壓迫感。
「還記得我和你提過的皇太后嗎?其實她的經歷倒和達瑪拉有幾分相似。來自威尼斯貴族家庭的她也是被海盜掠到了伊斯坦布爾,直接送到了前一任蘇丹的後宮裡。從女奴到太后,這其中的艱辛和轉變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就像喝加烏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