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來找我了。我知道他要來了,因為我知道我告訴他別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變得多麼無精打采。還有,後來它們轉得又多麼快。我說得不太友好,雖然我想友好來著。那些關鍵之處我都經歷過了;在鏡子前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過了一遍:偷偷溜出去,騙他妻子,還有別的。我從未說起過我們的年齡差距,從未說起過阿克頓。從未說過阿克頓。但是他跟我爭吵,我就說:離我遠點兒。你離我遠點兒。從我這兒滾開。你要是再給我拿一瓶香水,我就喝了它自殺,要是你不離我遠點兒的話。

「他說:你喝香水死不了。

「我說: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他說:你要我離開我妻子?

「我說:不!我要你離開我。我不想讓你在我裡邊。我不想讓你在我旁邊。我討厭這間屋子。我不想待在這兒了,你也別來找我。

「他說:為什麼?

「我說:因為……因為……因為……

「他說:因為什麼?

「我說:因為你讓我噁心。

「噁心?我讓你噁心?

「噁心我自己,也噁心你。

「我想說的不是那個……覺得噁心什麼的。他並不噁心。我是說讓我噁心。我想讓他知道的是,我有了這個得到阿克頓的機會,我想抓住它;我想要的是女伴,好跟她們說這件事。說一說我們去了哪兒,他幹了什麼。說說事。說說東西。要是你都不能跟人家說一說,秘密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向費莉絲隱隱約約地暗示了喬和我的事,她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盯著我看,後來就皺起了眉頭。

「我不能把那一切告訴他,因為我已經把別的關鍵之處經歷了一遍,全搞糊塗了。

「可他要來找我了。我知道的。他一直在到處找我。也許明天他就會找到我。也許今天晚上。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

「我們下了電車,我、阿克頓和費莉絲,當時我想他就在糖果店隔壁的門洞里,但是他不在那兒。還沒來。我覺得我在哪兒都看得見他。我知道他在找我,現在我知道他要來了。

「他甚至不在乎我長得怎麼樣。我可以是任何東西,做任何事——這都能讓他高興。準是這麼個態度把我給氣壞了。我不知道。

「可是,人家阿克頓,他不喜歡我那樣子攏頭髮就告訴我。然後我就換了樣兒,他可喜歡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戴過眼鏡,還為了他把自己的哈哈大笑改成了另一種他更喜歡的。我想他喜歡。我知道他以前不喜歡我笑。還有,現在我吃東西也更高興了。喬喜歡我把東西都吃光然後再要。我一要第二份,阿克頓就拿眼睛飛快地瞥我一下。他以那種方式替我操心。喬從來不。喬不在乎我是哪種女人。他本該在乎的。我在乎。我想有自己的個性,跟阿克頓在一起我就快要得到了。我現在有副派頭了。鉛筆一樣細的眉毛往我的臉上一安,那簡直是個夢。我的所有手鐲都緊貼在我的胳膊肘下面。有時候我把我的長統襪系在膝蓋下面,而不是膝蓋上面。我的腳背上橫著三根帶子;我在家裡穿的鞋,皮子是割掉的,看上去像花邊似的。

「他要來找我了。也許今天晚上。也許就在這兒。

「他要是來了,就會看見我和阿克頓跳舞離得有多近。我是怎樣用胳膊摟著他,再把頭靠在胳膊上。我們先是前後搖擺,然後左右搖擺,這時候我的裙擺墜在後面,敲打著我的腿肚子。我們身體的正面整個貼在一起。貼得這麼近,我們之間什麼都插不進去。這兒的很多女孩子想跟他來這個。我睜開眼睛從他的脖子旁邊望過去,就能看見她們。我用拇指指甲在他脖梗子後頭揉,這樣女孩子們就會知道我知道她們想要他。他不喜歡這個,就擰著腦袋,讓我別那樣碰他的脖子。我停了下來。

「喬不會在乎。我可以揉他身上任何部位。他讓我在他身上畫口紅畫,畫的地方他得照鏡子才能看見。」

這次舞會散去以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現在即是一切。就像是戰爭。每個人一想到他人的血,就變得英俊漂亮、神采飛揚。彷彿那從別人血管里飛濺而出的紅流就是面部化妝品,它的光彩奪目已註冊了專利。激蕩人心,魅力無窮。此後,將會有些閑聊和重述談及舞會的經過;然而什麼都趕不上動作本身,以及那令心兒怦動的節奏。在戰爭中,或者在舞會上,每個人都足智多謀、詭計多端;目標既定,又有變動,必須重新結盟。同夥與對手被晾在一旁;新的搭檔取得了勝利。征服的可能性將多卡絲征服了,因為在這裡——與成人在一起,就像在戰爭中一樣——人們為衣食做戲。

「他要來找我了。他來的時候會發現我不再是他的了。我是阿克頓的人了,我想取悅的是阿克頓。他期望我這樣。跟喬在一起時,我取悅的是自己,因為他鼓勵我這樣做。跟喬在一起時,我手裡握著世界的操縱桿,握著權力。」

哦,那房間——那音樂——那在門口倚偎著的人們。窗帘上映出接吻的剪影;調皮的手指在摸索,在輕撫。在這個地方,什麼東西都在爆開。在這個市場里,姿勢就是一切:一隻舌頭閃電般的一舔;一片拇指指甲划過紫李子裂開的兩半。任何一個穿著鞋帶鬆開的濕鞋子、外套裡面的毛衣紐扣一路扣到頂的讓人踹了的情人,在這裡都是個外來者。這不是給老頭子預備的地方;這是個搞風流韻事的地方。

「他來了。噢,看哪。上帝啊。他在哭呢。我要倒了嗎?我怎麼要倒了呢?阿克頓摟著我,可我還是要倒了。大家的腦袋都轉過來看著我倒下。這兒本來很暗,現在又亮了。我躺在床上了。有人在給我擦額頭上的汗,可我覺得冷,真冷啊。我看見嘴在動彈;他們都在對我說著什麼,我聽不見。老遠老遠的,在床腳那兒,我看見了阿克頓。他的夾克衫上有血跡,他在用一塊白手帕擦。現在一個女人把外套從他肩膀上脫掉了。那血跡讓他心煩。是我的血,我猜想,血已經洇透夾克衫染到他的襯衫上了。女主人在嚷嚷。她的舞會全毀了。阿克頓好像很生氣;那女人把他的夾克衫拿回來了,它可不像從前那樣、像他喜歡的那樣乾淨了。

「現在我能聽見他們說話了。

「『誰?誰幹的?』

「我累了。困了。我應該特別清醒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誰幹的,姑娘?誰朝你開的槍?』

「他們想讓我說出他的名字。最終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

「阿克頓已經把襯衫脫掉了。人們堵住了門口;有人在他們身後伸長脖子,想看得真切些。唱片放完了。他們一直等著的什麼人彈起了鋼琴。還有一個女人在唱。音樂聲很輕,可我打心眼裡知道那歌詞。

「費莉絲靠過來。她的手抓住我的手,太緊了。我儘力張嘴說話,讓她再靠近點。她的眼睛比天花板上的燈還大。她問我是不是他。

「他們需要我說出他的名字,這樣他們才好去追他,把他的樣品箱搶走。箱里裝著蘿茜兒、伯納丁和費伊呢。我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是不會說的。我手下的操縱桿讓這世界晃動了,費莉絲。在那兒,在那間窗戶上貼著冰塊標記的屋子裡。

「費莉絲把耳朵貼在我的嘴唇上,我喊出這句話。我想我喊出來了。我想我喊了。

「人們正在離開。

「現在清楚了。我從門口看見了桌子。桌上有一個棕色的木盆,淺口的,矮矮的,像個碟子,滿滿地裝著橙子,都要掉出來了。我想睡覺,可是現在清楚了。真清楚啊那暗色的木盆,那堆橙子。只有橙子。真鮮艷。聽啊。我不知道那唱歌的女人是誰,可我打心眼裡知道那歌詞。」

心肝兒。那種天氣就叫這個。心肝兒天氣,一年中最美的一天。事情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那是格外純粹格外平靜的一天,樹木都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漂亮。這些樹站在實心的路面中央,一面擔驚受怕,一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挺傻的,的確,可那天就是這樣的一個日子。我眼瞅著萊諾克斯大道在拓寬,男人們也都從各自的店鋪里跑出來看;他們把手掖在圍裙下面或是塞在屁股兜里,站在那兒東張西望,看著街道拓寬自己去擁抱這一天。殘疾的退伍兵們身上半是制服半是老百姓的衣裳,他們停下腳步,陰鬱地望著幹活的人們;他們去「聖父」流動售貨亭吃了飯,飯後,卷上支煙捲兒,在路邊石上安頓下來,就好像那是件鄧肯·法伊夫

樓頂上的年輕人改變了吹奏的旋律;他們把吹口卸下來,給它通通氣,擺弄擺弄;等過一會兒他們再把吹口插上、鼓著腮幫子拚命吹起來的時候,那音調就彷彿當天的天光,純粹,平靜,還有點親切。他們照那樣子一吹,會讓你覺得一切都得到了寬恕。吹雙簧管有點費事,因為銅管切得太精細了,吹出來的不是他們素來喜歡吹的那副下流腔調,而是又高亢又悠揚,宛如一個坐在小溪旁的姑娘,將腳踝浸在沁涼的溪水裡,在唱著歌兒打發時光。那些吹管的年輕人可能從沒見過這樣一個姑娘,或是這樣一條小溪,可是那一天他們把她造了出來。在樓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