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酒瓶敞著口兒放在桌子上,旁邊是一隻錫杯。「獵手」查看一下瓶子裡面,把塞子塞上,心裡納悶這個古怪的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這麼不懂做客的規矩。林子里的人,不管是黑是白,所有的鄉下人都可以隨便走進一間坡屋

「我們認識嗎?」「獵手」以為他略去的「先生」好似當頭一棒,轟隆作響。可那個人並沒有聽見這響聲,因為他自己也給了對方當頭一棒。

「不,爸爸。我們不認識。」

他不能說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說他需要一個接生婆或者一個小金盒裡的畫像來讓自己相信。但這個震驚還是一樣沉重。

他最終說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人」,可金髮男人對此作出的回答、打算說的話要等一等了,因為這時候那個女人尖叫起來,用兩肘支起身子,朝自己聳起的雙膝之間望去。

那個城裡人好像要暈倒了似的,可昂納爾和「獵手」作為鄉下人,不僅見過普普通通的分娩、還算正常的分娩,還曾經將新生兒從各種各樣的產道里拽出來、扭出來過。這個娃娃生得不順。它粘在了那冒著泡的洞穴的洞壁上,那母親又幾乎一點忙也不幫。嬰兒終於呱呱墜地,問題也立即出來了:那女人既不抱孩子,也不願看它一眼。「獵手」把男孩遣回家。

「告訴你媽找一個女的到這兒來。到這兒來把孩子抱走。不然的話它活不到明天。」

「是,先生!」

「要是有甘蔗酒的話也帶過來。」

「是,先生!」

然後「獵手」彎下身看了看那個做母親的,她自從尖叫過後就再沒說過什麼。她滿臉是汗,正喘著粗氣,舔著上嘴唇上的汗珠。他靠得更近些。她那煤一樣黑的皮膚上這一條那一道地粘滿了爛泥,爛泥下面是一些壞東西留下的痕迹;就像煙草汁、鹽水,還有一個手藝人的惡作劇。他轉過頭去給她掖一掖身上的毯子,這時,她抬起身把牙齒咬進了他的腮幫子。他使勁掙開,輕輕摸著受傷的臉,咯咯地笑了。「夠野的,哈?」他轉身去看那個叫過他「爸爸」的蒼白的半大孩子。

「你在哪兒撿了個野女人?」

「在樹林里。野女人們長在那兒。」

「說過她是誰嗎?」

那人搖搖頭。「我嚇著她了。她一腦袋撞在了一塊石板上。我不能把她扔在那兒不管哪。」

「想必不能。誰讓你來找我的?」

「特魯·貝爾。」

「啊——」「獵手」笑了,「她在哪兒?我可一直沒聽人說她去了什麼地方。」

「也不知道跟誰?」

「跟上校的女兒一道走的。沃茲沃斯·格雷上校。誰都知道那個。還有,她們走得匆匆忙忙的。」

「猜猜為什麼。」

「現在不用猜了。我從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人。」

「你想過她嗎?想過她在什麼地方嗎?」

「特魯·貝爾?」

「不!薇拉。薇拉·路易斯。」

「噢,天哪。我幹嗎要想一個白人姑娘去了什麼地方?」

「我的母親!」

「就算我想了,好吧?下一步該幹什麼呢?去找上校?說,聽著,格雷上校,我在想著你的女兒到哪兒去了。我們可有一陣子沒在一起干那事了。告訴你該怎麼做吧。告訴她我在等她,讓她出來。她會知道我們見面的地點的。告訴她穿上那條綠裙子。她在草叢裡穿那條裙子不容易讓人看見。」「獵手」抬起一隻手在下巴前面扇了一下,「你還沒說呢,她們在哪兒。你打哪兒來。」

「巴爾的摩。我叫戈爾登·格雷。」

「還挺合適的。」

「要是叫戈爾登·萊斯綽伊就合適你了?」

「在這一片兒可不行。」「獵手」把手伸進裹著嬰兒的毯子里,看看孩子的心是不是在跳,「這小男娃弱得很。得趕緊喂喂他。」

「真動人哪。」

「聽著。你想要什麼?我是說現在;現在你想要什麼?想留在這兒?歡迎你。想譴責我?乾脆說出來好了,我不會反駁一句的。你進了這屋子,喝了我的酒,翻了我的東西,還想跟我鬥嘴,就因為你叫我爸爸?如果她告訴你我是你爸爸,那麼她告訴你的可比告訴我的多多了。把握住你自己吧。一個兒子不是女人說出來的。一個兒子是男人干出來的。你要是想做得像我的兒子,那就好好做,否則就他媽的從我家裡滾出去!」

「我不是到這兒來向你請示、求你批准的。」

「我知道你來幹什麼。來看看我有多黑。你以為你是白的,對嗎?她很可能讓你這麼想。希望你會這麼想。我發誓我也會這麼想。」

「她保護了我!假如她宣布我是個黑鬼,我可能會是一個奴隸!」

「他們中有自由的黑鬼。一直以來都有一些自由的黑鬼。你可以做他們當中的一員。」

「我不想做自由的黑鬼;我想做一個自由的人。」

「我們不都想么。你看。你想當什麼就當什麼吧——白的或是黑的。你挑吧。可你要是挑了黑的,你就得表現得像個黑人,就是說,提起你的男子漢氣概來——利落些,還有,少給我來白小子頂嘴那一套。」

戈爾登·格雷現在清醒了,他的清醒想法就是把這個男人的腦袋打掉。明天。

肯定是那個姑娘改變了他的想法。

姑娘們可以做到這一點。把一個男人從死亡那裡引開,或者將他徑直推向死亡。把你從睡夢中拖出來,於是你在樹下的地面上醒了過來,那棵樹你再也不能爬上去待著了,因為你已經迷了路。即便你真的找到了它,它也不是原來的那一棵了。也許它從裡面裂開了,讓那同樣為所欲為的爬蟲擠了進去,在裡面又挖又拱又啃又鑽,最後整個被蛀空,再也不能為別人提供服務了。或者,也許還沒等它自己轟隆一聲倒下,人們就把它伐倒了。把它劈成木柴,投在爐膛里,燃起熊熊火苗,讓孩子們看得入神。

維克托利可能會記得。他不光是喬選中的哥哥,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們兩個在魏斯伯爾縣的大部分地區都打過獵、干過活。哪怕是縣治安官的地圖,也不會標出喬從上面掉下來的那棵核桃樹,但維克托利會記得它。它可能還在那兒,在誰家的後院里;不過那兒的棉花田和周圍的黑人住戶,卻讓人攪拌後摁了下去。

傳了一個星期的謠言,打了兩天的行李,九百個黑人在槍支和絞索的威逼下離開維也納,乘大車或徒步從縣城開拔,誰知道(誰又在乎)去哪兒。就憑著提前兩天的通知?你怎麼能計畫去什麼地方呢,再說了,就算你知道一個地方,覺得自己會受歡迎,你又哪兒來的錢上那兒去呢?

他們在火車站周圍站著,在大路旁的田地里聚成一堆一堆地宿營,到頭來,曾經被蟲災光顧過的他們,自己也成了蟲害,讓人家給轟走了——因為他們像靜止的水一樣,映現了心中當然的憂愁鬱悶;還因為他們提醒人們注意付給勞動者的工錢揭示出的罪惡。

甘蔗田就是野姑娘的藏身之處,她在裡面提防著人們,高聲大笑,也可能就安安靜靜地在那兒待著,被大火燒烤了好幾個月。煙霧中還殘留著糖的味道——這氣味讓煙變重了。她會知道嗎?他心裡納悶。她會明白嗎,那大火既不是光也不是向她飄來的花兒,更不是飄揚的金頭髮?會明白嗎,假使你去摸它,親它,它就會把你的性命一口吞掉?

小小的墓地里立著手工的十字架,有時候,為了懇求大家記住死者,石匠還精心地用上了大寫的印刷體;但這些墓地從來沒有過任何被人記住的可能。

「獵手」拒絕離開,反正他待在樹林里的時間比待在那小房子里的時間要多,再說,他似乎想在他覺得最舒服的地方度過餘生。所以他沒有把家當都搬上大車。也沒有走上大路,先奔貝爾,然後奔克勞斯蘭,然後奔歌珊,然後再奔巴勒斯坦,像喬和維克托利那樣去找一個做工的地方。找個農場,讓這兩個十三歲的黑孩子去開墾荒地,能有個地方睡、有口飯吃。或是找一個帶簡易工棚的磨坊。喬和維克托利同別人一道走了一陣子之後,就脫離了大隊人馬。他們路過了一棵核桃樹,過去他們出去打獵、離家太遠時,就睡在上面,因為在枝杈間正好可以呼吸到清涼的空氣;此時,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把克勞斯蘭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他們順著大路回頭望去,仍然可以看見濃煙從維也納田裡殘存的東西和甘蔗中間升起。他們在貝爾的一家鋸木場找到一份短工,又在克勞斯蘭拔了一下午樹樁,最後在歌珊找到了穩定的工作。然後,有一個春天,全縣南部三分之一的地區到處冒出了肥白的棉鈴,喬把維克托利留在歌珊的鐵匠鋪里幫工,自己到大約十五英里以外的巴勒斯坦去加入採摘經濟作物的行列。可是首先,首先,他必須弄清楚那個他確信是自己母親的女人是不是仍舊在那兒——還是她分不清火焰和頭髮,已經在大火裡面送了命。

算起來,他為了去找她,總共單獨出行了三次。在維也納,他先是生活在對她的恐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