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維奧萊特坐在達基的雜貨鋪里,鼓搗著一把勺子,回想起那天早上她去拜訪愛麗絲的情形。她來得很早。是幹家務的時間,可維奧萊特什麼都沒做。

「跟我想的不一樣,」她說,「不一樣。」

維奧萊特說的是在比完美還要好的大都會的二十年生活,可愛麗絲沒有問她說的是什麼。沒有問她遍布街巷的大都會是否喚起了她的妒忌之情,而這妒忌來得太遲了,只能說明她有多麼愚蠢。也沒有問她是不是大都會製造出一種扭曲的、給一個年輕得可以做女兒的情敵的哀悼。

她們談論著妓女和好鬥的女人——愛麗絲被惹惱了;維奧萊特則無動於衷。然後就是沉默,維奧萊特喝著茶,聽著烙鐵的嘶嘶聲。到了這種時候,兩個女人已彼此相處得非常融洽,說話並不是必需的了。愛麗絲在熨衣服,維奧萊特看著。不時地有一個人嘟囔點什麼——對她自己,或是對另一個人。

「以前我可喜歡那東西了。」維奧萊特說。

愛麗絲笑了,不用抬頭看維奧萊特就知道她指的是糨糊。「我也是,」她說,「煩得我丈夫要發瘋。」

「是因為那喀啦喀啦的聲音嗎?不可能是味道。」

愛麗絲聳聳肩,「只有身體知道。」

烙鐵在濕布上嘶嘶作響。維奧萊特用手掌撫著腮幫子,「你使烙鐵就像我外婆,最後才熨後腰。」

「那是熨衣服的一年級測驗。」

「有些人就先熨後腰。」

「然後再返工一次。我討厭熨衣服偷工減料的。」

「你縫得那麼好,是在哪兒學的?」

「他們讓我們這些孩子忙個不停。沒事幹,你知道。」

「我們摘棉花、劈木頭、耕地。我從來不知道抄著手是什麼滋味。在這兒差不多是我最沒事幹的時候。」

吃糨糊、選擇什麼時候對付後腰、縫紉、摘棉花、做飯、劈木頭。維奧萊特想到這一切,嘆了口氣。「我以為它會比這個更大呢。我知道它不會長久,可我的確以為它會更大。」

愛麗絲把烙鐵把上裹著的布又折了一折。「他還會這樣做的,你知道。一遍一遍又一遍。」

「那樣的話,我最好現在就把他攆出去。」

「然後怎麼辦?」

維奧萊特搖了搖頭,「盯著地板,我猜是。」

「你想聽真話嗎?」愛麗絲問,「我來給你說一句。用你所剩的一切去愛,一切,去愛。」

維奧萊特抬起頭,「等他再干這事的時候也是?不在乎人們怎麼想?」

「想想你還剩下什麼吧。」

「你是說咽了這口氣?不鬥了?」

愛麗絲重重地放下烙鐵,「斗什麼,跟誰斗?跟一個親眼看見自己父母被火燒死的苦孩子?誰會比你、比我或是比什麼人更清楚,人這小小的一輩子有多小,過得有多快?要麼,也許你想用三個孩子和一雙鞋把什麼人給踩癟了。穿得破破爛爛、裙褶拖在泥水裡的什麼人。就像你一樣想要武器的什麼人,你還想走過去抓住她,可是她的裙褶沾了泥水,旁邊圍觀的人們不會明白一個人的眼睛怎麼會變得這麼沒精打采,怎麼會呢?沒有人讓你忍氣吞聲。我說的是挺過去。挺過去!」

她花了一分鐘才注意到維奧萊特在盯著什麼看。順著她的視線,愛麗絲提起烙鐵,看見了維奧萊特所看見的:一條冒著煙的黑船清楚地烙在後腰上。

「見鬼!」愛麗絲叫道,「噢,真見鬼!」

是維奧萊特第一個笑的,然後愛麗絲也笑了。笑聲馬上把她們兩個都震動了。維奧萊特想起了特魯·貝爾,想起她走進她們的單間小屋,猛然間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她們像耗子一樣被推到地板上的一個鐵質火罐旁邊(連個爐子都算不上),又餓又急。特魯·貝爾望著她們,不得不靠到牆上,以免讓大笑拽得她跟她們一起倒在地上。她們本該恨她。從地板上爬起來,恨她。但是她們感覺好多了。沒有挨打,沒有喪失什麼。好多了。她們也笑了起來,連羅絲·蒂爾都搖著頭微笑了,突然間世界變得仰面朝天了。維奧萊特當時就意識到了,後來一度忘記,直到這一刻才想起:那大笑是嚴肅的。比眼淚更複雜、更嚴肅。

維奧萊特蜷縮著身體、肩膀亂顫,心想,她一定在葬禮上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她自己胡亂摸索著刀子,做事盡量嚴肅一點、老練一點,但又太遲了的那一幕……她直笑得咳嗽起來,愛麗絲給她和自己各沖了一杯茶,以使她們平靜下來。

儘管維奧萊特這樣執著地想長屁股,可她就是不能把剩下的奶昔喝完——稀乎乎、溫吞吞的,而且味道盡失。她繫上衣扣,離開雜貨鋪,注意到,同時那個維奧萊特也注意到了,春天來了。春天來到了大都會。

當春天來到了大都會,人們開始在路上彼此注意;注意到與他們分享過道、餐桌以及洗滌私人內衣的洗衣店的陌生人。他們進進出出於同一扇門,同握一個把手;在電車和公園長椅上,他們把大腿放在數百人曾經同樣放過腿的地方。落入手掌的銅幣曾經被孩子們含在嘴裡,被吉卜賽人用來算命,可它仍然是錢,人們一看到就笑。這是一年中大都會最喜歡挑起矛盾的時節,它鼓勵你在一點食慾也沒有的時候上街買東西吃,給你一種獨佔一間屋子的體會,也給你一種同一個過路人分享它的渴望。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矛盾——毋寧說是一種狀態:一個花招百出的大都會盡其所能達到的極限。什麼能勝過被太陽曬暖的磚頭?挪回來的涼篷。從馬背上撤下的毯子。鞋跟下變軟的柏油路,以及橋下由背陰地變成陰涼地的黑暗處。一場小雨過後,樹葉長出來了,樹枝就好像濕漉漉的手指,在毛茸茸的綠色頭髮中玩耍。汽車變成了黑玉匣子,在因為霧氣而變得微弱的前燈後面滑行著。在變成緞面的人行道上,一個個人影首先聳起肩膀,頭頂傾斜著抵擋鉛彈般的雨點。孩子們在窗後張望的臉好像是在哭,不過那是玻璃的流水造成的效果。

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天,一個落雨的午後,隨便誰走在萊諾克斯大道某棟公寓樓旁邊的小巷裡,抬起頭都可能看見,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成年男子跟玻璃窗一起流淚的臉。難得一見的奇觀:大男人如此當眾哭泣。這可不是他該做的事。雖說瞧著怪,人們最終還是習慣了他,聽憑他月復一月地坐在沒有風景的窗戶後面或是門前的台階上,先是在雪天,後來在太陽底下,用一個工程師的紅手帕擦臉擦鼻子。我認為是維奧萊特洗凈、熨平了那些手帕,因為,雖說她那麼瘋狂,又變得那麼邋遢,但她還是不能容忍臟衣物。可是大家等得不耐煩了,都想看看維奧萊特除了企圖殺死一個死去的女孩和給她丈夫洗手帕以外還會做些什麼。我自己的觀點是,總有一天她會把那些手帕摞起來,把它們放到梳妝台的抽屜里,塞進去,然後劃一根火柴把他的頭髮點著。她沒有這麼做,可沒準那比她實際上的做法要好得多。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她讓他又來了一遍——在春天,城市生活即流浪生活這一事實在這個時節再明顯不過了。

柔和的空氣中,盲人們一面勻速緩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面胡亂撥著弦子,哼著歌。他們可不想站近了跟那些待在街區中間的老大爺們比試比試,彈一回六弦吉他。

藍調歌手。黑人藍調歌手。黑人所以是憂鬱的人。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她去了哪兒,為什麼走」之歌手。「如此孤獨,令我欲死」之歌手。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那個歌手不容易錯過,他就在人行道的中央,坐在一個柳條水果筐上。他的那條假腿舒服地伸開;那條真腿既負責打拍子又要撐著吉他。喬大概認為那首歌是關於他的。他願意這樣相信。我太了解他了。我見過他喂沒人理的小動物們吃東西,可我從來沒讓他給矇騙了。我記得他離開公寓樓的時候是怎樣調正一下帽子的;怎樣將它向前傾一點,再向左偏一點。不管是彎腰掃掉一堆馬糞,還是閑逛到他那時髦的旅館,他的帽子肯定戴得恰到好處。並非歪歪扭扭,但絕對可以說是傾斜的。他的上衣裡面的毛衣扣子從頭扣到尾,可我知道他的思想卻沒扣好——它們可放鬆得很。他的眼睛瞄著那些在街角閑混的公子哥兒。他們身上有某種他所缺少的東西。他箱子里的「克里奧佩特拉」很少有男人要買——除了剃鬚後撲的粉,大部分都是給女人預備的。他能跟女人們搭話,拿眼睛瞅她們,跟她們調情,誰知道他腦袋裡還有什麼玩意?如果說她用一個眼神給了他許多幸福時光的話,那些公子哥兒盯著看的眼神可比她的更令人滿足呢。

要麼他就是因為起初的忠貞為自己抱屈。而且,要是那種美德沒有得到感激,沒有人跳出來為此祝賀他,他的自憐自艾就變成了怨恨;他不太能理解這怨恨,卻不由分說地將矛頭指向那些站在街角的年輕美男子,他們容光煥發、殘暴粗魯。當心啦。當心一個年近五十的忠貞男人。因為他從來沒跟另一個女人廝混過,因為他選擇了那個年輕姑娘去愛,他認為他是自由的。沒有揮霍浪費、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