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童年時代撒下種子,此後每天有雨露滋潤,恐懼已經在她血管中發芽長大了。她這輩子滿腦子都是戰爭的念頭,恐懼聚集在裡面,盛開成另一種東西。現在,愛麗絲看著這個女人,她所聽到的問題就好像玩具槍砰的一響。

在斯普林菲爾德的某個地方,只剩下了牙齒。也許有頭骨,也許沒有。她如果挖得夠深,扯開表層,她就能斷定牙齒肯定在那裡。嘴唇沒有了,不能讓她像從前那樣同另一個女人一起分享了。手指沒有了,不能像他托起別人的屁股那樣,來托起她的屁股了。現在只有牙齒露出來,再不會有那樣的微笑,讓她說什麼「選擇吧」。他作了選擇。

她跟維奧萊特講的是真話。她從沒有拾起過一把刀子。她忽略不說的——那此時澎湃著向她涌回的——也同樣是真實的:七個月里的日日夜夜,她,愛麗絲·曼弗雷德,嗜血如命。不是他的血。噢,不是。對於他,她已經打算好了,準備往他的汽車馬達里摻糖,用剪刀剪斷他的領帶,燒掉他的外套,砍爛他的鞋子,撕碎他的襪子。用惡劣的、孩子氣的暴力行為來給他搗亂,提醒他。但是沒有血。她的焦渴留給了在另一個女人血管里循環的鮮紅液體。用一把冰錐子扎進去再拔出來,就能得到它。把一根晾衣繩套上她的脖子,再使出全部力氣來勒,愛麗絲能讓她吐出血來嗎?然而,她最喜歡的那個在夜裡「撲通」一聲掉進她枕頭裡的夢,是夢見自己跨上一匹馬,騎著它找到那個獨自趕路的女人,催馬飛奔起來,一直把她踏在四隻鐵蹄下面,然後再一次又一次跑回來,直到什麼都不剩下,只有路上狼藉的塵土標誌著那個騷貨曾經在那兒存在過。

他作了選擇;她也要這樣做。七個月來的每個晚上,她都騎著一匹她從沒擁有過、也不知道怎樣駕馭的馬兒,馳過一個女人,一個冬天穿白鞋子、笑起來聲音大得像個孩子、而且從沒見過結婚證書的女人抽搐、柔軟的身體,此後,也許——也許她會做出點瘋狂的事。可是七個月過後,她不得不選擇別的東西了。他最喜歡的外套、領帶、襯衫。她們建議她不要浪費鞋子。誰也看不見。可是襪子呢?一定要給他穿上襪子嗎?當然了,殯儀館的人說。襪子,當然了。送葬者中有一個是她詛咒和憎恨的敵人,正在往棺材上擺白玫瑰花,還剔掉了一朵和她裙子一個顏色的——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三十年了,他在斯普林菲爾德變成了牙齒,不論是她還是那個穿著不合時宜的裙子的送葬者對此都無可奈何。

愛麗絲將熨壓的烙鐵「嗵」地扔下。「你不知道喪失是怎麼回事。」她說。對自己的話,她同那個一大早坐在她的熨衣板旁邊、戴著帽子的女人聽得一樣真切。

那頂從額頭上往後推去的帽子,讓維奧萊特顯出一副瘋瘋傻傻的模樣。愛麗絲·曼弗雷德請她喝了茶,茶葉的鎮靜作用並沒有持續多久。隨後,她坐在雜貨鋪里,一邊用吸管吸著麥芽奶昔,一邊尋思,到底那另一個維奧萊特會是誰,披著她的皮在大都會裡奔波,透過她的眼睛向外偷窺,看見了別的東西。在一個地方,她看到一把寂寞的椅子像個孤兒一樣被遺棄在臨河的帶狀公園裡,而那另一個維奧萊特看到的則是薄冰怎樣使圍欄的黑柱子反射出一種武器般的光。在汽車站上,她排在隊尾,注意到一個孩子冰涼的手腕從一件太短的、好像是撿來的破舊外套里露出來,那個維奧萊特卻「噌」地搶到一個白女人前面,在遲到了四分鐘的電車上佔到了座位。要是她扭過頭,不去注意透過餐館的窗戶向她看來看去的面孔,那個維奧萊特就會聽見厚玻璃板在三月凜冽的風中畢剝作響。她忘記了開鎖時鑰匙該朝哪邊轉;那個維奧萊特不僅知道那把刀子在鸚鵡籠子里而不是在廚房的抽屜里,那個維奧萊特還記得她不記得的事:幾個星期之前用那把刀子從鸚鵡的爪子和嘴上刮下大理石粉。她找那把刀子已經找了一個月。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她把它弄到哪兒去了。可是那個維奧萊特知道,而且一下子就找到了它。她還知道喪禮將在哪裡舉行,儘管回頭一想,它也只能在兩個地點中的一個舉行。然而,那個維奧萊特知道是兩個地點中的哪一個,並準時趕到了那兒。剛好在蓋棺蓋之前,在要昏倒的人們昏倒了、穿白裙子的女人們正給他們扇扇子的當兒。那些抬棺人,與死者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們——從死去的姑娘中學班級里來的,新剃了頭,戴著雪白的手套——也聚到了一起;他們先是聚成六個人一組,然後分成兩列,每列三個人,從後面集合的地方沿著通道走過來,圍住了棺材。就是這些人,那個維奧萊特必須把他們推到一邊,好讓自己擠進身去。他們的確動彈了,閃到了一邊,心想,也許這是個什麼急於表達的臨別示愛之舉,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也可能會忘記那張叫人珍愛的安眠的臉龐呢。抬棺人在她下手之前看到了刀子。她還沒有搞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抬棺材的小夥子們強壯的手——這些手指節強健,是抬大理石和鋼條練就的,把雪團捏得像子彈一樣有力練就的,多年來用球棒把棒球擊過小汽車前蓋、擊到高牆圍著的宅院裡面,甚至打進敞開的窗戶、打進住在四層以上的人們關著的窗戶練就的;小夥子們攀上高架鐵路橋的鐵欄杆時這些手能經住他們整個身體的重量——這些手就伸向了刀子。她已經至少有一個月沒看見這把刀子了,現在卻驚奇地發現它正指著那個姑娘傲慢、神秘的臉。

刀子飛了出去,在她的耳垂下面扎出一個小坑,就像皮膚上的一個褶子,根本算不上破相。她本可以就此罷休,可是那個維奧萊特不滿意,她幾乎跟那些雙手強壯的抬棺材的小夥子打了起來,而且有的是時間對付他們。他們得馬上忘掉這是個五十歲的女人,穿著件毛領外套,帽子拉得這麼低、遮住了右眼,能否看見教堂的門都成問題,就更別說瞅准地方下刀子了。他們得放棄這一輩子受到的尊敬長輩的教育了。其中有從老輩人那裡得到的教誨,這些老人用顏色淺得像牛奶一般的眼睛緊盯著他們所做的一切,評頭論足,還彼此議論紛紛。一些教誨是從不算太老的老人(比如她)那裡得到的,這些人可能是他們的姨媽姑母、他們的祖母、他們的母親或是他們母親的好朋友,不僅會告他們的狀,還能教訓他們;她們能從方圓兩個街區之內任何一個窗口、門洞里或路邊石上大喊一聲「別瞎胡鬧了」,用一句話讓他們冷靜下來。然後他們就會停止瞎胡鬧,或者躲到樓下的樹榦後面,或者到一個僻靜的公園裡去,或者更好的是,到高架鐵路橋沒有燈光照著的陰影里去,這種事那些女人是絕不會允許的,不論是誰家的孩子。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忘掉了一直以來受的教誨,一心一意地對付這寬寬的明晃晃的刀子,因為,誰知道呢?也許她腦子裡想戳上不止一刀呢。否則的話,他們也許就得在晚飯桌上畏畏縮縮地試圖向這些女人解釋,或者,老天爺啊!向男人們,父親們和叔叔們,表親、朋友和鄰居們解釋,他們為什麼像電線杆一樣戳在那裡,聽任這個穿毛領外套的女人耍弄他們,並且毀了他們戴上白手套去做的體面工作。他們必須在她打人罵人之前把她按倒在地上。制止從她嘴裡發出的屬於某種長著毛皮的東西、而不屬於穿外套的人的聲音。

這時,皺著眉頭的男人們加入了抬棺材的小夥子的行列,把那個又踢又嚎的維奧萊特抬了出去,而與此同時她自己卻驚詫不已地看著。離開弗吉尼亞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強壯過了,那時她像個十足的男人一樣裝乾草、趕騾車。可是在大都會做了二十年的頭髮,把她的胳膊變軟了,過去手掌和手指上結滿的老繭都化掉了。就像鞋子搞掉了她光腳上的糙皮一樣,大都會搞垮了她曾經誇口的脊背和臂力。即便如此,一種維奧萊特還沒有失去的力量,依然讓抬棺材的小夥子,還有皺眉頭的男人們,遭了不少罪。

那個維奧萊特本來不該把鸚鵡放走。它忘了怎麼飛,待在窗台上直哆嗦,可當她被長著強壯雙手的小夥子和皺著眉頭的男人們扔了出來,從葬禮上跑回家以後,「我愛你」偏偏是維奧萊特不能忍受的聲音。她在屋子裡踱步的時候盡量不去看它,可那鸚鵡看見了她,透過窗玻璃微弱地叫了一聲「愛你」。

喬自打元旦那天起就不見了,當天夜裡或第二天夜裡都沒回來吃她做的苦豌豆。吉斯坦和斯塔克順路來打聽他,說他們星期五打不了牌了;維奧萊特瞪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尷尬地賴在客廳里。於是,她知道那鸚鵡還在,因為她不停地出房門上樓下樓,到前門去看喬是不是從街上回來了。她凌晨兩點跑一趟,四點再跑一趟,向著黑黢黢的大街張望,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兩個警察和在雪地里撒尿的貓。那隻鸚鵡打著哆嗦,黃綠相間的腦袋老半天才動一下,每次都對她說:「愛你。」

「走開,」她對它說,「滾到別處去!」

第二天早晨它的確走了。她只看見台階下面的地下室里有一根帶點綠顏色的淡黃色羽毛。她從沒給它取過名字,這些年來一直叫它「我的鸚鵡」。「我的鸚鵡。」「愛你。」「愛你。」狗把它叼走了?哪個走夜路的人把它抓住,帶到了一所既沒安鏡子、也不能為它常備一份薑餅的房子里?要麼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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