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謝你的關心,」愛麗絲對她說,「自己來吧。」她指了指堆滿食物的桌子和圍坐在桌旁的弔唁者們,「這麼多呢。」

「我感到太難過了,」瑪爾芳說,「就像是我的事一樣。」

「謝謝你。」

「你把別人的孩子撫養大了,這多讓人痛苦啊,跟你自己孩子沒了的痛苦是一模一樣的。你知道『甜甜』,我的侄子……」

「請原諒。」

「為她做了一切。一個母親能做的一切。」

「請吧。自己來吧。這麼多呢。太多了。」

「那些老惡棍,他們住在我住的公寓樓里,你知道……」

「你好,費莉絲。你能來真好……」

她當時不想聽到或知道太多東西。她也不想見那個大家開始稱之為「暴力」的女人。她塞在愛麗絲門下的紙條先是激怒了她,繼而又讓她害怕。可是過了一陣子,聽說了那個男人有多麼難受,又讀了《年齡》、《新聞》、《消息》的頭條報道後,到了二月份,她鼓足勇氣讓那女人進了家門。

「你到底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哦,眼下我只想在你的椅子上坐下。」維奧萊特說。

「對不起。我根本想不出這有什麼好處。」

「我的頭有點不舒服。」維奧萊特把手指壓在帽冠上,說道。

「怎麼不去瞧瞧大夫?」

維奧萊特從她身邊走過,像磁鐵一樣被吸到了一張靠牆放著的小桌子旁。「那就是她么?」

愛麗絲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的是什麼。

「是。」

接下來,維奧萊特研究起那張從鏡框里隱隱現出的臉龐來。這長長的停頓讓愛麗絲感到緊張。她正要鼓起勇氣請那女人離開,後者從照片上轉過身來,說道:「我可不是那個讓你害怕的人。」

「不是?那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因為這個頭疼。」

「你不是來這兒道歉的。我還以為你八成是來道歉的呢。你來這兒是要說你自己的不幸。」

「我自己沒什麼不幸。」

「我想你最好走開。」

「讓我在這兒歇一會兒。我找不到一個能坐下的地方。那是她嗎?」

「我剛跟你說過,是她。」

「她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嗎?」

「不。沒有。呃。有一點兒吧。」

「我在她那個年齡可是個好姑娘。從不惹一點麻煩。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直到我來到這兒。城市讓你繃緊了弦兒。」

行為古怪,愛麗絲心想,可並不是殺氣騰騰的。她一不留神沒忍住,問題就從嘴裡冒出來了,「他為什麼做這種事情?」

「她為什麼?」

「你為什麼?」

「我不知道。」

她第二次來的時候,愛麗絲還在琢磨那些發狂的女人和她們的鹼液袋子、磨快的剃刀、這兒那兒到處都是的瘢痕疙瘩。她一面拉下窗帘,擋住直接射進她的客人眼裡的光線,一面說道:「你的丈夫。他傷害你嗎?」

「傷害我?」維奧萊特好像給搞糊塗了。

「我是說,他人看上去這麼好,這麼安靜。他打你嗎?」

「喬?不。他從不傷害任何東西。」

「除了多卡絲?」

「和松鼠。」

「什麼?」

「還有兔子、鹿、負鼠、野雞。我們在老家吃得很好。」

「你們幹嗎離開?」

「地主不要兔子。他要的是錢。」

「在這兒他們也要錢。」

「可在這兒有辦法掙。我剛來的時候做白天工。一天打掃三棟房子讓我掙了不少。喬在晚上收拾魚。過了一陣子他才找到旅館工。我開始給人做頭髮,而喬……」

「我不想聽那些。」

維奧萊特閉了嘴,盯著照片看。愛麗絲把照片給了她,把她打發出去。

第二天她又來了,而且看上去糟透了,愛麗絲直想扇她耳光。然而她說的卻是:「把裙子脫下來,我來給你把袖口縫上。」維奧萊特每次都穿同一條裙子,愛麗絲真受不了她袖子上的開線,還有那件外套襯裡的地方至少裂開了三處。

維奧萊特穿著套裙坐下,披著外套,愛麗絲則用最密的針腳補好那隻袖子。維奧萊特立即摘下了帽子。

「一開始我以為你是來這兒傷害我的。後來我以為你是想表示慰問。再後來我以為你是想感謝我沒叫警察。可那都不對,是不是?」

「我得找個地兒坐下來。我以為我能在這兒做到。心想你能答應我,你也的確答應了。我知道我沒給喬多少理由,讓他不往大街上跑。可我想看看,他寧願我是怎樣一種女孩。」

「蠢貨。他寧願你十八歲,就是這個。」

「不。還有別的。」

「你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別指望我來幫你。」

「他們在一起的事,你並不比我知道得更多,而你每天都看見她,就像我每天看見喬一樣。我知道我的腦子在哪兒。你的呢?」

「少訓我。想訓我可沒門兒。」

愛麗絲熨完了床單、開始熨第一件襯衫的時候,維奧萊特敲響了她的門。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曾經把烙鐵的尖頭伸到一件男人的白襯衫的接縫裡。濕度剛剛好,衣料熨得平平整整的,再用澱粉上漿。那些襯衫現在都成了下腳料了。抹布,月經布,綁在管子接頭處防凍的破布,隔熱手套,試烙鐵和裹烙鐵把的布片。甚至成了油燈的燈捻兒、刷牙用的鹽口袋。現在,她優雅、精心地料理著自己的女式襯衫。

兩對枕套摞在桌子上,摸上去還是熱乎的。兩張床單也是。也許,下個星期再熨一熨窗帘。

到現在,她已經能辨認出那敲門聲了,而且不知道自己聽到它的時候是迫不及待呢,還是非常生氣。她也不在乎。

維奧萊特來做客的時候(愛麗絲從不知那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有什麼東西敞開了。

黑帽子讓她的臉顯得更黑了。她的眼睛好像銀幣一樣圓,但是也能突然間眯成一條縫。

那個東西就是愛麗絲跟她在一起時的感覺和說的話,同別人在一起時就不一樣。跟「暴力」待在一塊兒,她很無禮,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省著。似乎在她們之間不需要、也沒必要道歉和講禮貌。然而她們之間有別的什麼——坦誠吧,大概是。那種瘋子向非瘋子要求的坦誠透明。

維奧萊特的外套襯裡現在補好了,袖口也縫牢了,她只須注意一下自己的襪子和帽子,看起來就正常了。愛麗絲微微嘆了一口氣,為她唯一盼望著的來訪者開了門,覺得自己很不可思議。

「你好像凍壞了。」

「快凍病了。」維奧萊特說。

「走路能讓你病在床上起不來。」

「那敢情好,」維奧萊特答道,「我要是能讓我的身體、而不是腦子病倒,就什麼麻煩都沒了。」

「那誰來給那些婊子做頭髮?」

維奧萊特大笑起來:「沒有人。也許沒有人來做,也沒有人會發現有什麼區別。」

「區別可比一個髮式要多。」

「她們只不過是些女人,你知道。像我們一樣。」

「不,」愛麗絲說,「不,她們可不一樣。跟我不一樣。」

「我不是說職業。我是說女人。」

「噢,得啦,」愛麗絲說,「咱們別說那個啦。我給你沏點茶去。」

「別人對我不好的時候,她們可待我不錯。我和喬就靠著她們吃飯呢。」

「別跟我說那個啦。」

「什麼時候我快鬧饑荒了,或是需要零花錢,我就能在她們的腦袋上隨便幹上一整天。」

「別說了,我說過了。我不想聽這個,也不想知道她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你要不要茶?」

「要。好吧。為什麼不呢?你怎麼就不能聽呢?」

「噢。男人。齷齪的生活。她們難道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斗嗎?你給她們做頭髮的時候,就不怕她們可能開斗嗎?」

「只在她們清醒的時候做。」維奧萊特笑了。

「哦,那好吧。」

「她們分享男人,和他們斗,也為了他們互相鬥。」

「哪個女人也不應該那樣生活。」

「對。哪個女人也不應該。」

「真要命。」愛麗絲咂著嘴,「讓我胃裡直翻騰。」她倒了茶,然後端起茶杯和茶碟,看著維奧萊特,躊躇著。

「你要是在他殺她之前發現了他們的事,會殺了她嗎?」

「我不曉得。」

愛麗絲把茶遞給她。「我搞不懂像你這樣的女人。帶刀子的女人。」她拎起一件長袖襯衫,把它在熨衣板上鋪平。

「我不是生來就帶刀子的。」

「沒錯,可你撿起了一把刀。」

「你從來沒幹過嗎?」維奧萊特將茶水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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