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以前如此。維奧萊特扔掉了那些鳥以後,不僅是金絲雀的陪伴和那隻鸚鵡的表白離她而去了,同時減去的還有例行的關鳥籠,這個習慣已經成了她每晚必做的一件事情。這種事情能幫你睡一宿踏實覺。累折了腰的重活就能做到這一點;烈酒也可以。當然了,有一個身體躺在你身邊——不說熟悉吧,總得是友好的——更理想。只要這個人的撫摸不是侮辱,也不討人嫌,能讓你安心。只要他粗重的呼吸既不惹你生氣也不讓你覺得噁心,而是像一個寶貝寵物那樣討你喜歡。各種例行公事也很管用:鎖門啦,整理房間啦,刷牙啦,梳理頭髮啦,可它們都是真正必做的事情之前的預備工作。人們大都想一下子睡著。讓疲勞一拳打進夢鄉,來逃避一整夜嘈雜的沉默、不必蒙上布的空鳥籠,還有壁爐架上緊盯著你的、大膽的、沒有笑容的姑娘。

維奧萊特從來沒見過那個姑娘,只見過她的相片,經過一番細心觀察,又給她胡亂編了一套性格;對她來說,對那姑娘的記憶是這屋子裡的一種病——比比皆是,可又難以捉摸。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維奧萊特隨意捶打,她要是憋不住了,一定要打的話,除了那個草包腦袋和一張黑白照片以外什麼也沒有。

對喬來說就不一樣了。三個月來那個姑娘一直是他夜裡必需的東西。他還有關於她的回憶;思念她成了他躺在維奧萊特旁邊入睡的唯一途徑。他對她的死非常在乎,傷心得要命,可他更在乎的是他的記憶可能再也想像不出那種親昵了。他知道記憶會漸漸褪色,因為早在他猛追多卡絲的那天下午褪色就已經開始了。就在她說了她喜歡科尼島、出租舞會

現在他躺在床上,回憶著那個十月的午後與她初次相遇的每一個細節,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不光因為那一時刻如此美妙,還因為他想把她印在腦子裡,烙在那裡,永不磨滅。這樣,無論是她還是她那活生生的愛,都不會像從前發生在維奧萊特身上那樣褪色、結痂。因為每當喬試圖回憶起他和維奧萊特年輕時的情形、結婚的情形、決定離開魏斯伯爾縣北上遷入大都會的情形,他的腦袋裡就一片空白。當然了,他能記起日期、事件、購買的東西、動作,甚至具體情景,可是想捕捉到當時的感覺卻很困難。

他為那種喪失掙扎了好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只好聽之任之了,就下了個結論,說是人上了歲數就會想不起對事情的感覺。就是說,你可能會說「我嚇得要死」,可你找不回那種恐懼感。你可以在腦子裡重演狂喜、謀殺、纏綿的情景,可那情景已經把什麼都漏幹了,只剩下加以表達的語言。他以為這個結論已經顛撲不破,可他錯了。當他給希拉送去她訂的「克里奧佩特拉」牌化妝品時,那裡滿屋子都是嘻嘻哈哈的女人——而她就在那兒,站在門邊,為他開門——就是在雜貨鋪里引起他注意的那個姑娘、買糖果吃糟蹋自己皮膚的那個姑娘,深深打動了他,讓他的眼睛燃燒起來。然後,猛然間,她就站在了愛麗絲·曼弗雷德家的門口,腳尖內拐,頭上編著辮子,不苟言笑,但顯而易見對他很歡迎。顯而易見。否則他不至於有那麼厚的臉皮、那麼大的膽子,離開時在門口對著她嘀嘀咕咕。

他喜歡這種粗暴的攻勢,因為他以前從沒用過,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對著正在關上的門悄聲低語時,慾望隨之倏地浮出,他便開始梳理它。他先是把它裝進兜里,歡喜地感覺著它的存在。然後他把它拆了封,沒事的時候就玩味一番。他並不渴望或是迷戀那個姑娘,不如說他想起了她,並且下了決心。就像他對自己的姓名、他和維奧萊特睡覺的那棵核桃樹下、一塊河邊的窪地,還有什麼時候遷往大都會下了決心一樣,他下決心對多卡絲採取行動了。至於他和維奧萊特的婚姻——他並沒有作選擇,實際上也樂得不用選擇;維奧萊特替他選擇了,幫他逃脫了縣裡所有的紅翼歌鶇以及那陪伴他們的熟透了的沉默。

他們是在弗吉尼亞的魏斯伯爾縣相遇的,在一棵核桃樹下。當時她像所有人一樣在田裡干農活,收工之後留下來跟一戶人家住在一起,離開自己家二十英里遠。他們有共同的熟人;估計起碼還有一個共同的親戚。他們走到一起是因為他們被分到了一起,他們能為自己做主的只是晚上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會面。

一九○六年,維奧萊特和喬離開了泰勒爾,魏斯伯爾縣境內的一個火車站,登上了「南方天空」號的黑人車廂。火車抖動著接近了大都會周圍的水域,他們覺得火車就像他們一樣: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心情很緊張,但是又被對岸的一切嚇了一跳。他們滿腔熱忱,還有一點害怕,在十四個小時搖籃般平平穩穩的旅途中竟然沒有打過一個盹。一節節車廂衝過一段隧道的時候猛然間黑了下來,他們以為前面也許橫著一面牆壁,等著他們一頭撞上去,要麼就是一道懸空的峭壁。這麼一想,火車和他們一起顫抖起來,不過仍然繼續前進。前面當然是有地面的,顫抖就變成了他們腳底下的舞蹈。喬站起身,手指緊緊抓住頭頂的行李架。他覺得這樣一來他對這種舞蹈的感覺好了一些,就告訴維奧萊特也照做。

這一對年輕的鄉巴佬就這樣吊在那裡,一邊大笑一邊踢踏著軌道。乘務員正好路過,覺得好笑卻沒有笑,他沒有必要在這節坐滿黑人的車廂裡面露笑容。

「餐車供應早餐。餐車供應早餐。早安。餐車供應全套早餐。」他胳膊上搭著一條列車毯,在毯子下面提著一瓶一品脫的牛奶,他把它放到一個膝上睡著嬰兒的年輕女人手裡,「全套早餐。」

他一直沒有達到目的,這個乘務員。他想讓整個車廂的人都湧進餐車。現在,他們可以進去了,說進就進。現在,他們出了特拉華,離馬里蘭老遠老遠的,不會再有綠如毒藥的帘子把吃飯的黑人和其他用餐者隔開了。廚師們不再覺得有義務往帘子那一邊的盤子上額外地添些分量了:冰茶里放上三片檸檬,把兩塊椰蓉蛋糕擺得好像一塊似的——是為了剔掉帘子里的那根刺;往盤子里多放一點,會讓人覺得自在一點。現在,接近大都會的邊緣,綠色的帘子不見了;整列列車可以裝滿黑人,大家接受服務都要講個先來後到。只要他們肯來。只要他們肯把那些小盒子和籃子塞到座位底下,封上那些紙袋子,哪怕就一次,把那些夾鹹肉的小麵包放回到包袱里,排成一隊走過前面的五節車廂到餐車裡去。那兒的桌布至少有他們在柏樹叢上晾的床單那麼白;那兒的餐巾疊出硬挺挺的褶子,就像他們為禮拜日晚餐熨好的一樣;那兒的肉湯就像他們自己調的一樣勻,小麵包也不比他們包在包袱里預備夾鹹肉的那些遜色。這種情況偶爾發生。某個穿著漂亮鞋子的女人帶著兩個小姑娘,還有一個戴著錶鏈和翹沿禮帽的牧師模樣的男人會站起來,整理一下衣服,穿過一節節車廂向擺著沉重的銀質刀叉的雪白的餐桌走過去。一個黑人招待侍候著他們,不必在自己的尊嚴里攙上微笑。

喬和維奧萊特想都不會去想——為一頓並沒有錯過的飯花冤枉錢,還要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甚至更糟的是,要被一張桌子隔開。現在不行。跳了一路舞,剛剛到了大都會的嘴邊,這時候可不行。他們站在過道里,她的胯骨蹭著他的大腿,兩人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微笑。他們還沒到呢,大都會已經在對他們說話了。他們在跳舞。他們同另外一百萬人一樣,胸口怦然心動,雙腳受制於下面的鐵軌,向窗外望去。大都會從見到的第一眼開始就和他們一起舞蹈,已經證明了它是多麼愛他們。像另外一百萬人一樣,他們已經等不及要到那裡去回報它的愛了。

有些人對此就反應遲鈍了,他們先從喬治亞到了伊利諾伊,到了大都會,又回到喬治亞,再去了聖地亞哥,最後終於搖著頭,向大都會認了輸。其餘的人立即明白了這是給他們預備的,這座大都會,獨一無二。他們一時興起,因為它就在那裡,為什麼不去?他們作了周密計畫,來來回回通了許多封信摸清底細,知道怎麼來,花多少錢,到哪兒,之後就到了這裡。他們是來看一下的,然後就忘了回去侍弄高高矮矮的棉花。不管是不是不體面地遭到解僱,是不是被人違約辭退,是不是未經通知就給攆走,反正他們逗留了一陣子,然後就想像不出更好的地方可待了。還有的人來到這裡,是因為一個親戚或同鄉說:哥們兒,你在臨死之前一定得來這兒看看;要麼就是:我們現在有地方待了,趕緊收拾行李來吧,別帶高鞋。

不論他們是怎麼、什麼時候、為了什麼來的,他們的腳底板剛一沾上這兒的人行道——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啦。哪怕他們租住的房間比小母牛的牛棚還要小、比早晨的廁所還要暗,他們還是留下來看自己的同類,在觀眾中間聽自己的聲音,感覺自己走在大街上、在幾百人中間,這些人走起路來樣子是相同的,這些人說起話來,不論口音如何,對待語言就像擺弄同一種複雜的、聽話的玩具,而玩具就是為他們的遊戲設計的。他們之所以愛它,一部分原因是他們留在身後的幽靈。是二十七營的退役老兵消沉的意氣,他們瘋了似的為長官效勞,長官卻背叛了他們。是數千人因為噁心而獃滯的眼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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