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我認識那個女人。她就住在萊諾克斯大道上,曾經養過一群鳥。也認識她丈夫。他迷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被那麼一種深不可測、鬼使神差的愛情鬧得又是幸福又是悲傷,結果,他為了維持那種感情,朝姑娘開了一槍。那個女人名叫維奧萊特,她到葬禮上去看那姑娘,還拿刀子去劃死者的臉,結果大家把她摔倒在地,然後扔出了教堂。之後,她在漫天大雪中跑掉了,回到家裡,把鳥都從籠子里掏出來拿到窗戶外面,隨它們凍死或是飛走,包括那隻會說「我愛你」的鸚鵡在內。

她跑回家時穿過的那場雪被大風吹亂了,雪地上沒有留下她的足跡,所以有一陣子誰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在萊諾克斯大道的什麼地方住。可是,像我一樣,大家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個地步,因為他們都知道,就是她的丈夫喬·特雷斯,開槍打死了那個姑娘。一直沒有人去告他,因為誰也沒有親眼看見他開槍,而那死去姑娘的姨媽知道花錢也買不來什麼好處以後,也不想把錢白白扔給那些沒用的律師和哈哈大笑的警察了。更何況,她還發現那個殺了她外甥女的男人整日以淚洗面,而這對他、對維奧萊特,都跟蹲監獄一樣糟糕。

雖說維奧萊特惹了麻煩,她還是在「塞勒姆婦女互助會」一月份的例會上被提名為困難補助的對象,不過隨即遭到了否決。這是因為現在只有祈禱——而不是金錢——才能夠幫助她,因為她還有個多少有點本事的丈夫(他可不能再垂頭喪氣的了),還因為住在134街的一個男人和他全家遭了火災,什麼東西都沒剩下來。互助會活動起來,給那燒得精光的一家子張羅救濟,而把維奧萊特擱下,讓她自己琢磨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該怎麼處理好。

這個維奧萊特五十歲了,瘦得皮包骨頭,不過,就是在她攪亂了葬禮的時候,還是很好看。你會想,被人從教堂里給扔出來,應該算到頭了吧——丟人現眼,還有別的——可是,還沒完哪。維奧萊特真是差勁得可以,也好看得可以,她竟然想,就算自己沒有屁股、也不年輕了,她還能給自己找個男朋友,讓他到家裡來幽會,以此懲罰喬。她以為這會把他的眼淚擦乾,同時也讓自己得到些滿足。我估摸著,那本來是行得通的,可是,自我毀滅的孩子是很難高興起來的,他們總是輕易相信,沒有人因為他們實際上不在了還愛他們。

然而,喬壓根兒沒注意到維奧萊特和她的男朋友。是她踹了那個男朋友,還是男朋友甩了她,我不敢說。可能是他覺得,比起他對隔壁房間那個傷心欲絕的男人的同情,維奧萊特的饋贈太微不足道了。不過我拿得準的是,那樁爛事持續了不到兩個星期。維奧萊特的下一個計畫——跟她的丈夫重拾舊愛——還沒立穩腳跟就抽了她一嘴巴。她能做到的只有給他洗手帕,把飯菜擺到他眼前。有毒的沉默好像一張大漁網在房間里漂浮,只有維奧萊特一個人聲色俱厲,倒打一耙在數落喬。白天喬總是沒精打採的,到了晚上他們兩人又都焦灼不安,這肯定把她給折騰慘了。於是她決定去愛——或者說,去了解——那個十八歲的姑娘;那張她曾經想一下子劃開的奶油色小臉蛋,其實不過是個草包而已。

維奧萊特起初對那個姑娘一無所知,只知道她的名字、年齡,還有就是那家合法執業的美容院對她的評價相當不錯。於是她著手搜集其他信息。也許她覺得可以用那種方式揭開愛情之謎。祝她好運,咱們走著瞧。

她見人就打聽,首先去問樓上的鄰居瑪爾芳——是她第一個把喬的臟事告訴了維奧萊特,而且,喬和那個姑娘就是用她的公寓作了愛巢。從瑪爾芳那裡,她了解到那個姑娘的住址和家庭背景。從合法執業的美容師們那兒,她了解到那個姑娘用什麼顏色的口紅,她們用了哪把火剪子給她燙頭髮(我倒是覺得那個姑娘不需要把頭髮拉直),那個姑娘最喜歡哪個樂隊(「苗條貝茨」的黑檀木鍵倒還不錯,可那個主唱肯定是他的女人,要不他幹嗎讓她糟蹋他的樂隊呢)。維奧萊特請教了樂隊的人,跳起了那個死去的姑娘曾經跳過的舞步——整整一套。她把那種舞步跳得滾瓜爛熟——雙膝惟妙惟肖,所有人,包括她的前男友,都覺得她噁心極了,這一點我當然不意外。這就好比看著一隻浪跡街頭的老鴿子去啄貓兒掉下的沙丁魚三明治的渣子。可維奧萊特偏偏非常執拗,冷嘲熱諷和白眼都攔不住她。她出沒於PS-89學校,找認識那個姑娘的老師們談話。她也去了JHS-139學校,因為那個姑娘在長途跋涉去瓦德雷上學之前曾經念過那個學校,原因是她所在的區里沒有一所高中招收黑人女生。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纏著那個姑娘的姨媽不放,那是個高貴的女士,偶爾能在服裝區找到俏活兒。到頭來姨媽也沒了魂兒,開始盼著維奧萊特來,跟她一起聊聊外甥女的少不更事和品行不端。姨媽把死去姑娘的遺物都拿給維奧萊特看,她自己也漸漸明白(就像我一樣),這個外甥女既固執又狡猾。

有一件東西很特別,姨媽拿給維奧萊特看,最終又讓她保存了幾個星期,就是那個姑娘的一張正面照片。沒在笑,但至少是活生生的,而且非常大膽。維奧萊特鼓足勇氣,把它擺在自己家起居室的壁爐台上。她和喬都迷惘地望著它。

這個家本來夠凄慘的,鳥都沒了,他們兩個又整天哭泣抹淚;可是春天來到大都會

我為這大都會發狂。

日光斜射,像刀片一樣將樓群劈為兩半。在上半塊,我看見一張張面孔,很難說清楚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石匠的手藝。下半塊是陰影地帶,所有玩厭了的把戲都在那裡發生:單簧管和調情,拳頭和傷心女人的哭聲。這樣一座城市讓我容易做不切實際的美夢,容易感情投入。噯。就因為上面是明亮的鋼鐵在搖晃,下面是陰影,才會這樣。當我沿著河岸的一塊塊青草地望過去,看見教堂的尖塔,看見公寓樓奶油色和紫銅色的大廳,我才覺得踏實。是的,很孤單,但是高高在上,牢不可破——就像一九二六年的大都會,所有戰事都已結束,而且再不會有下一次了。下面陰影里的那些人為此感到高興。終於,終於,一切都欣欣向榮了。聰明人是這樣說的,他們的聽眾和讀者則表示同意:新時代來臨了。注意啦!都過去了!悲傷的玩意兒,醜惡的玩意兒,讓人無可奈何的玩意兒,過去人們生活的方式,全忘了吧!你們看吧,歷史終結了,你們大家,還有一切,終於都欣欣向榮了!在大廳里,在辦公室里,無所事事的人們憧憬著未來的計畫、橋樑和迅速對接的地鐵列車。A&P超級市場僱用了一個黑人職員。長著大粗腿和粉紅色貓舌頭的女人們把鈔票捲成綠色紙筒存起來,然後大笑著摟作一團。普通人把小偷堵到小巷子里,把丟掉的錢馬上搶回來,如果這傢伙是個傻瓜、搶錯了人,他可要遭到小偷們的圍堵了。阿飛們四處分發糖果,儘可能讓自己引人注目,為了嘩眾取寵,他們衣著格外花哨,並且尋釁滋事。誰也不想給送到哈萊姆醫院的急救室,可要是輪到那個黑人外科醫師出診,自豪感就會令疼痛減輕。再有,儘管有人宣稱第一批黑人護士的頭髮同正規的貝爾維尤護士帽不相稱,現在還是有了三十五個護士了——全部都是盡心盡責、技藝超群。

沒有人說過這裡美妙,沒有人說過這裡日子好過。要緊的是果斷,還有,如果你對鋪開來的街道圖下過一番功夫,大都會傷害不了你。

我沒有肌肉塊,所以我不能當真指望自己保護自己。可我知道怎樣多加小心。主要的一點就是保證不讓任何人完全了解我。其次,我仔細觀察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趕在其他人之前猜出他們的打算、他們的動機。你得明白,跟一座大都會較量是什麼滋味:我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無知和犯罪。然而,這仍然是我唯一的生活。我喜歡大都會,它讓人們覺得自己能夠為所欲為,能夠逍遙法外。我到哪兒都看得見他們:富有的白人,普通的白人。他們湧進由比他們更富有的黑人婦女裝飾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宅;看著彼此的樣子,雙方都有點幸災樂禍。我見過黑猶太人的眼睛,洋溢著對自己以外的每個人的憐憫,掠過食品攤和放蕩女人的腳踝,與此同時,一陣輕風掀動了UNIA

在大都會你想幹嗎就幹嗎,不論你幹什麼,它總在那裡支持你、塑造你。在它的街頭巷尾發生的一切,強者都想像得到,而弱者只有羨慕的份兒。你要做的只是留心它的來龍去脈——它向你展開的方式。要慎重,別忘了你想到哪裡去、你明天可能會需要什麼。

我在自己的頭腦中生活了好久,也許太久了。人們說我應該多跳出來一些,調劑調劑。我承認我跟外界挺隔絕的,可要是你也像我一樣被人撂在那兒傻站著,你的對象卻被另一個約會耽擱住了,要是他答應晚飯後只陪你一個人,卻在你剛一開口講話時就睡著了——哼,你稍不留神就會變得不友善起來,我可最不願意那樣了。

在大都會,友善是金;你必須十分聰明,才能找到既熱情好客又嚴加防範的竅門。知道什麼時候去愛,什麼時候放棄。要是不知道的話,到頭來你會失去控制,或者被身外的什麼東西控制住,去年冬天那件棘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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