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五

風扇皮帶還沒等他開到下一個加油站就報廢了。皮帶是在一個叫作吉斯坦的小鎮邊上斷的,引擎溫度指針在「熱」字處顫動著。奶娃把汽車賣給了一個開拖曳車的人,收了他二十元錢,趕上了開來的第一輛公共汽車。這可能是個上策,因為坐在嗖嗖轉動車輪的公共汽車裡,在座位前面的狹小空間里蜷曲著雙腿,他才能有時間把自己從那一關上勃德小姐家門時就產生的飄飄然的興奮中平息下來。

他無法儘快回到沙理瑪,而等他回到那裡時,已經因為跑步翻山而弄得滿身灰土,他馬上跳進汽車開到甜美的門口。他幾乎把她的屋門撞倒了。「我想游泳!」他喊道,「快,咱們去游泳吧。我臟透了,我需要水——水!」

甜美笑容可掬地說她要給他洗個澡。

「洗澡!你以為我要躺進那又窄又小的瓷盆里嗎?我需要大海!整個的大海洋!」他笑著嚷著朝她跑過去,抱住她的膝蓋往上一舉,把她扛到肩膀上圍著屋子跑了一圈。「大海!我得在大海里游泳。可別給我那小得可憐的澡盆吧,姑娘。我需要整個整個深深的藍色的大海洋!」

他把她放到地面上。「你們都在附近游泳嗎?」

「那邊有個採石坑,孩子們有時在那兒游泳。」

「採石坑?你們根本就沒有海?沒有海洋?」

「沒有;這裡是山區。」

「山區。山的縣份。飛行的縣份。」

「剛才有人要見你。」

「哦,是嗎?那一定是吉他·貝恩斯先生。」

「他沒說他的名字。」

「他沒必要!他是吉他·貝恩斯。吉他,吉他,吉他·貝恩斯!」奶娃手舞足蹈,甜美捂著嘴直笑。

「來,甜美,告訴我海在哪兒。」

「在山那邊有一片水。挺深;也挺大。」

「那好,咱們走!來啊!」他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出了屋,跳進汽車。他一路唱著:「所羅門和萊娜、比拉利、沙魯特……」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支歌?」她問他,「這是我們小時候玩的遊戲。」

「當然你玩過啦。大家都玩過。大家,除去我。不過現在我也會玩了。現在這是我的遊戲了。」

山谷里的河很寬,水是深綠色的。奶娃脫去衣服,爬上一棵樹,跳進了水裡。他像顆子彈似的浮出水面,容光煥發,喜笑顏開,一邊不斷拍打著水,激起水花。「來啊。把衣服脫掉,下來游吧。」

「不。我不想游泳。」

「下來游吧,姑娘!」

「這水裡有噬魚蛇,毒著哪。」

「去他媽的。下來游吧。快來嘛!」

她脫下鞋,從頭上脫下衣服,準備好了。她一邊怯生生地又滑又絆地走下岸來,一邊笑著自己的窘態,之後,冷水沒到她小腿、臀部和腰部,她不斷驚叫著;此時,奶娃也向她迎面游來。奶娃把她拉到身前,吻著她的嘴唇,吻後便使勁把她往水裡一按。她在他手中掙扎著。「哦,我的頭髮!我頭髮全濕了。」

「沒濕。」他說著,捧了一捧水放到她頭頂正中。她揉著眼睛,噴著水,轉身水出去,一路尖叫不停。「好啦,好啦,」他吼著,「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好了。我不在乎。我要玩水蛇。」他說著便縱情高喊,扎進水裡,濺起水花,轉身游開。「他能飛!你聽見了嗎?我的曾祖父能飛!媽的!」他用拳頭鞭打著水,然後筆直地跳起來,似乎他也能飛起來,他仰面跌進水中,直沉下去,眼睛和嘴裡都灌滿了水。他又浮起。再擊水,躍起,入水。「那婊子養的能飛!你聽見了嗎,甜美?那個操娘的能飛!能飛!他根本用不著乘飛機。根本用不著那兩個翅膀、一個身子、裝上引擎的玩意兒。他能自己飛!」

「你在說誰呀?」甜美側身躺著,一隻手撐著下頦。

「所羅門,就是他。」

「哦,他呀。」她笑道,「你是那個黑鬼家族的人嗎?」她還以為他喝醉了呢。

「對。就是那個家族。那個飛行的操娘的家族。哦,夥計!他根本不用飛機。他就這麼拔地起飛了;吃飽了。就那麼一直飛上去了!用不著再種棉花啦!再沒有災禍了!再不用聽命於人了!再沒廢話啦!他飛啦,乖乖。把他那漂亮的屁股抬到天上,就這麼一直飛回家去啦。你能理解嗎?天啊,那樣子一定值得一看。你知道還有什麼?他還想把他的小兒子帶上天。那就是我祖父。呵!呵——呵!吉他!你聽見了嗎?吉他,我的祖爺爺——爺能飛——飛,而這個他媽的全城都姓了他的姓。告訴他吧,甜美。告訴他我祖爺爺能飛。」

「他去哪兒啦,麥肯?」

「回非洲啦。告訴吉他,他回非洲啦。」

「他丟下了誰?」

「所有的親人!他把全家都丟在了地上,像只黑鷹似的乘風飛去了。『哦、哦、哦、哦、哦、哦,所羅門飛嘍,所羅門走嘍,所羅門橫越長空,所羅門回家嘍!』」

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告訴他父親,告訴派拉特;而且他也樂於再見見庫柏牧師和他的朋友們。「你們認為麥肯·戴德是個人物嗎?嗯。聽我講講他爹的事吧。你們還從沒聽說過呢。」

奶娃在座位上轉動了一下身體並試著舒展一下兩腿。已經是上午了。他已換過三次公共汽車,如今正快馬加鞭趕完最後一段路程快回家。他朝窗外望去。遠離弗吉尼亞,時近初秋。俄亥俄、印第安納、密歇根已經如同印第安武士一樣披上了色彩斑斕的外裝,這些州名不就都是印第安武士的名字嘛。血紅色和黃色,赭石色和冰藍色。

這時他饒有興緻地讀起路牌來了,心裡琢磨著每個名字背後的含義。北美印第安阿爾岡昆人把他們住的那一帶土地稱作「密執嘎米」。在這個國家眾多的地名後,埋葬著多少死去的生命和逝去的回憶啊。在那些法定的名稱下面,還存在著別的名稱,「麥肯·戴德」就是其中一例,多年來的法定名稱卻用一層灰塵掩蓋了人所不見的真正的名稱:人名、地名和物名。那才是些有真實含義的名稱呢。難怪派拉特要把她的名字裝進耳墜里了。你得知自己的名字之後,你就應系之於心,除非這名字載於青史並為人們永世傳頌,否則它將隨著你的死去而消逝。他家住的那條街法定名稱是「幹線大道」,可是黑人同胞卻稱它作「非醫生街」以紀念他的外祖父,他是那城裡第一位有地位的黑人。不要去管他也許不該備受尊崇——他們都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身受種族歧視,卻又傲慢、勢利。他們不在乎這些。在黑白不平等的社會裡他本可能在車場打雜了此一生的,而他居然能夠成為一名醫生。他們首先敬重的是他當上了醫生,而不必過問他成功的原因。因此,他們以他來命名一條街道。派拉特從她住過的每一個州都取一塊石頭收藏起來——因為她曾經在那裡住過。既然在那裡住過,那地方就是她的——也就是他奶娃的,他父親的,他祖父的,他祖母的。「非醫生街」、「所羅門跳台」、「萊娜峽谷」、「沙理瑪」、「弗吉尼亞」。

他閉上眼睛想著那些住在沙理瑪、羅阿諾克、彼得茲堡、紐波特紐斯、丹維爾和血庫、寶貝街、彈子房、理髮館的黑種男人。想著他們的名字。那些由於懷念、姿態、缺欠、事件、誤會而產生的名字。那些本身就是活見證的名字。麥肯·戴德、興·勃德、克洛威爾·勃德、派拉特、麗巴、哈格爾、瑪格達琳、科林西安絲第一、奶娃、吉他、「鐵道」托米、「醫院」托米、「紐約州」(他就在周圍站著、晃著)、「小男孩」、甜美、瑟絲、穆恩、尼羅、漢普蒂-但普蒂 、「藍色男孩」、斯堪的納維亞、嘎嘎、傑里科、蛋奶麵包、冰娃、麵糰肚、洛基河、灰眼、公雞、涼風、渾水、佩金斯、果凍卷、法茲、萊德貝利、布·迪德里、卡特·艾恩、假木腿、兒子、矮子、煙娃、滑稽老頭兒、巴科、粉紅、大駝鹿、波波、牛排、黑佬兒、萊蒙、洗衣板、大嘴、科琳漢德、坦帕·瑞德、朱克、光、斯坦格里、吉姆魔鬼、闖禍胚、黑鬼。

他浮想聯翩,又從這些名稱轉到一個聲音——公共汽車輪子打轉時發出的悄語:「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吉他是個好日子。吉他是個好日子。一個好日子,一個好日子,在等候、等候他的時刻。」

在那花了七十五元錢買來的汽車裡,還有此時坐在「灰狗」長途汽車裡,奶娃有著安全感。但以後的日子還多著呢。如果吉他現在回到城裡,奶娃或許能夠在熟悉的環境中消除他的隱患。當然,他可以及時發現他的愚蠢行為。沒有金子。儘管他們倆之間永遠會有許多差異,但這場追捕總可以結束了。

即使在奶娃理出這些頭緒時,他也清楚事情並非如此。吉他對於並無藏金還沒有失望到方寸已亂的地步,他的「活計」也沒有使他六神無主。或許,吉他只是聽憑自己把奶娃看成他心目中的麥肯·戴德和光榮島的那群人。無論如何,吉他是抓住了第一根稻草,而不顧這根稻草是多麼濕、多麼不中用,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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