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三

在那溫馨的九月的上午,他走出房間之後好長時間,她才能鬆開手指,讓刀子落到地上。刀子撞到漆布地毯上哐啷一響,她放下手臂,哦,慢悠悠地放下手臂,用兩手捧住乳房,就像在市場上挑兩個芒果,翻過來掉過去,最後往邊上一推。她就這樣在那照滿陽光的租賃來的房間中呆立著,直到吉他回來。他想方設法讓她開口,讓她動一動,但她仍這麼僵著,他只好抱起她,送到樓下。他把她放到最底一層樓梯上,就去借來一輛汽車把她送回家。

儘管他認為這整件事情令人觸目驚心,而且他對愛戀中的人會如此喪失理智頗不以為然,但他看到這個實在是相當標緻的女人像個電線杆似的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捧著乳房,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前方,仍然禁不住被憐憫與難過的浪濤吞噬了。

吉他借來的那輛破舊汽車的引擎吼叫著,他仍輕聲對她說:「你認為因為他不愛你,你自己就一錢不值了。你認為因為他不再需要你,他就對了——他對你的判斷和看法就正確無誤了。如果他拋棄了你,你就成了垃圾一堆。你以為因為你想屬於他,他就屬於你了。哈格爾,別這樣子。『屬於』是個壞字眼兒。你要是把這個字眼兒用到你所愛的人身上,就尤其如此。愛不應該那樣。你看過雲彩愛山嶺的方式嗎?雲彩完全包圍了山嶺;有時由於雲遮霧障,山嶺根本看不見了。可是你知道實情嗎?你爬到山頂會看到什麼?看到了峰巔。雲彩永遠不能擋住峰巔。峰巔破雲聳立,因為雲彩讓它如此;雲彩並不把峰巔包藏起來。雲彩讓它傲然挺立,無拘無束,既不掩蓋也不束縛它。聽見我的話了嗎,哈格爾?」 他同她講話的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兒,「你不能佔有一個活人。你不會失去從來就沒佔有過的東西。假定你確實佔有了他,你能夠當真愛上一個沒有了你就什麼也不是的人嗎?你當真需要這樣一個人嗎?一個你一走出屋門他就散了架的人嗎?你不會愛這樣一個人吧,是不是?他也是一樣。你在把你的整個生命全都轉向他。你的整個生命,姑娘。如果這生命對你如此微不足道,你可以乾脆拋棄,拱手給他奉上,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把你的生命看得就更重要呢?他對你的價值的估量不會超過你對自己的看法的。」他閉上了嘴。她既沒做什麼動作,也沒有任何表示來說明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標緻的女人,他想。標緻、嬌小的黑膚女人。為了愛,她要去殺,她要去死。這些逆來順受的可憐蟲女人居然會如此自尊自重又自高自大,著實使他驚嘆。這種女人總是從小就嬌縱慣了的。她們使性子、耍脾氣,卻被大人鄭重其事地予以滿足,等她們長大之後就成了世上最吝嗇、最貪婪的人,而從她們的吝嗇之中滋生出那種要把所見到的一切全部吞噬的吝嗇的小小的愛情。她們無法相信和接受沒有為人所愛這樣一個事實;她們認為,當看來她們似乎不為人所愛時,整個世界本身都失去了平衡。她們為什麼自以為如此可愛呢?她們為什麼會認為她們那種牌子的愛情就算不勝似,起碼也不遜於別人的愛情呢?然而她們就是這樣想的。她們對自己的愛情已經珍惜到要殺掉任何成為障礙的人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標緻。標緻、嬌小的黑姑娘。標緻、嬌小的黑膚姑娘。派拉特是怎麼對待她的?沒有誰對她講過她應該懂得的道理嗎?他想到了他的兩個姐姐,如今她們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少不更事了,他還想到了她們成長中所受的訓誡。你爹哪兒去了?你媽媽知道你在這露天大街上嗎?腦子裡要裝點東西嘛。你會著涼致死的。你熱嗎?你冷嗎?你不怕淋濕嗎?把腿站直。把襪子拽起來。我想你是想進少年唱詩班的吧。你的圍嘴已經露出來啦。折邊也開線啦。過來熨熨那個領子。閉上嘴。梳梳頭。快起來,把床鋪收拾好。把肉端到桌上去。把垃圾倒掉。用凡士林把污垢擦掉。

不管是派拉特還是麗巴都不理解哈格爾並不像她們一樣。她不像派拉特那樣堅強,也不像麗巴那樣單純,無法像她們那樣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她需要大多數黑種姑娘所需的那種大合唱:有媽媽、奶奶姥姥們、姑姑姨媽們、表親們、姐妹們、鄰居們、主日學校的教師們、最要好的女友們,以及能夠給予她生活所要求的力量的一切事物——還有賴以生活的情調。

不過,他想道,讓你愛戀的對象——別管值不值得你愛——來藐視你或拋棄你……

「你知道嗎,哈格爾?我一生中愛過的一切全都離開了我。我父親在我四歲時就死了。這是我懂事以來的第一次也是最難過的一次離別。接著是我母親。我們四口人相依為命,父親死後,我母親簡直受不了了。她跑了。就這麼跑了。我姨媽照顧我們幾個,直到我祖母來到我家。以後祖母照顧我們。後來比利叔叔來了。他們現在都快入土了。因此我很難對一個女人抓住不放。因為我認為如果我愛上了誰,誰就一定會死掉。不過我也確實有一次抓住不放了。只有一次。但是我看你也就只能有那麼一次了。」吉他回想了一下接著說,「可是我從沒想過要殺掉她。是他,對。不是她。」他笑了,但哈格爾並沒有看他,甚至也沒聽他講話,等他把她領出汽車交到麗巴的懷抱之中,她的目光仍是那麼茫然。

她們只知道疼愛她,既然她不肯說話,她們就拿東西來哄她。麗巴這才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去贏點彩頭,然而也是第一次沒能成功。麗巴只得到了一台輕便電視機,但是卻沒法接插頭,因為她們屋裡沒有電。她沒中彩,沒賭贏,用紙牌搭成方塊賭「並勾」輸了,每天用數字打賭的彩票也落了空,票據交換所的數字失靈,雜誌上賭金獨得的跑馬賽也沒押對,一概都失敗了,連扎不破的狂歡節氣球都不肯聽從她的魔法的擺布。她已經了無情緒了。她失魂落魄、無精打采地拖著步子朝家走,一路上用手掐下空地邊上或是別人花園籬外隨便什麼開花植物的莖枝。她把這一束束的雜花當作禮物送給女兒,哈格爾這時不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就是躺在床上,把她的頭髮擺弄來擺弄去。

她們給她專門做好吃的東西;到處給她搜羅禮品,指望能夠用這些辦法讓她清醒過來。可惜什麼都不起作用。派拉特的嘴巴不再嚼東西了,麗巴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慌失措。她們給她拿來唇膏和奶油巧克力,一件粉色的尼龍內衣和紫紅色的睡衣。麗巴甚至去研究製作果凍的秘方,做出了紅綠兩色的果凍。可哈格爾連看都不看一眼。

一天,派拉特坐到哈格爾的床上,在外孫女臉頰前面舉著一個有鏡子的小粉盒,上面裝點著金色的金屬,有一個粉紅的塑料蓋。

「瞧啊,寶貝兒。看見這個了嗎?」派拉特把粉盒轉了一圈炫示著,然後按了一下咬扣。塑料蓋子彈開了,哈格爾在那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面孔的一小部分映像。她接過了粉盒,盯著鏡子照了好長時間。

「難怪呢,」她終於開口說,「瞧啊。難怪呢。難怪呢。」

派拉特聽到哈格爾的聲音顫抖了。「這是給你的,寶貝兒,」她說,「漂亮不漂亮?」

「難怪呢,」哈格爾說,「難怪呢。」

「難怪什麼?」派拉特問。

「瞧瞧我這模樣吧。真糟透了。難怪他不要我了。我這樣子太嚇人了。」她的聲音平靜而理智,好像她就沒經過這最近的日子似的。「我得從這兒起身去打扮一下自己。難怪呢!」哈格爾把床單往回一掀,就站了起來,「哦,我身上也有味了。老媽媽,給我燒點熱水。我要洗個澡。好好洗上一個澡。我們還有浴鹽嗎?哦,天啊,我這腦袋。瞧瞧這個。」她又盯著粉盒鏡子看起來,「我這樣子像是在地上滾的豬。梳子哪兒去了?」

派拉特叫過來麗巴,母女倆一起穿堂越戶去找梳子,可是等她們找到梳子,哈格爾卻無法梳通她那糾纏、粘結的頭髮了。

「洗洗吧,」麗巴說,「把頭髮洗洗,我們再趁濕梳吧。」

「那我就要用洗髮香波。地道的香波。我沒法用老媽媽的肥皂。」

「我去弄點來。」麗巴有點激動了,「什麼牌子的?」

「什麼都行。再買點髮油,麗巴。要『波斯娜』牌的,還有……哦,算了。就這些吧。老媽媽?你看見我……哦,我的天,難怪呢。難怪呢。」

派拉特從哈格爾的床單上拽起一根線,放進了嘴裡。「我去燒水啦。」她說。

麗巴回來之後便給哈格爾洗頭,然後給她輕柔地刷啊梳啊。

「就給我梳兩條辮子吧,麗巴。我要去一趟美容院了。今天就去。哦,我還需要點穿的。」哈格爾站在小櫃櫥的門邊,手裡捋著衣裙的墊肩,「這裡什麼都一團糟。全都皺巴巴的……」

「水熱了。把澡盆放在哪兒?」

「拿這兒來吧。」

「你要馬上就洗嗎?」麗巴問她,「你剛剛下地。」

「噓,麗巴,」派拉特說,「讓孩子自己照管自己吧。」

「可是她已經三天沒下地了。」

「你說得不錯。」

「我沒法忍啦。全都是一團糟。」哈格爾幾乎要哭了。

麗巴望了望派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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