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婦女的手裡全空著。不拿小本、不拿小錢包、不拿皮包、不拿鑰匙、不拿小紙袋、不拿梳子、不拿手帕。她們手裡什麼也不拿。奶娃長這麼大也沒見過一個婦女走在街上居然沒在肩上斜挎一個錢包,或者在腋下夾一個錢包,或者在手裡拎一個錢包。這裡的這些婦女走起路來似乎要去什麼地方,可是手裡任什麼也沒有。反正讓他知道他確實是在弗吉尼亞的邊遠地區就足夠了,這地方的路標不斷告訴他,這一帶就是藍嶺山脈。相比之下,丹維爾又有兼售飯菜的汽車站,又有主要街道上的郵局,簡直是繁華的大都會了。這地方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荒村,實在小得可憐,連一塊由州的資金或私人企業提供的磚頭都沒有。在羅阿諾克、匹茲堡、庫爾佩帕,他都向人打聽過叫作「查理瑪奈」的鎮子。沒人知道。有人說,在海邊,在沿海低洼地區。也有人說,是個谷地小鎮。他最後問到全美汽車協會的辦公處,過了一陣子,他們找到了,並且得到了正確的地名:沙理瑪。我怎麼去呢?嗯,你當然不能步行,這不用說。有通那裡的汽車嗎?火車呢?沒有。是啊,附近沒有車站。有一趟汽車,不過那是去……最後,他從一個年輕人的院子里花了七十五美元買了一部值五十美元的汽車。他想去把油箱加滿油,可是還沒開到加油站,車子就壞了。等到他把車子推到加油站,花了整整一百三十二美元修理和更換風扇皮帶、剎車套管、濾油器、油管過濾器、兩個翻新的舊輪胎,還有一個嶄新的油盤——這東西他本來不需要,但買好之後,修車的人才告訴他——墊圈已經破損了。這可是一筆讓人叫苦連天的大價錢,倒不是因為不值,也不是因為必須付現款(那個修車站老闆瞅著他的標準石油公司信用卡就像這東西不過是張三塊錢的鈔票似的),而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南方的低物價:兩毛五分錢買兩雙短襪,三毛錢一雙舊鞋;一塊九毛八分錢一件襯衫,還有,應該讓托米兄弟聽一聽,他理髮刮臉只用了五毛錢。

他把車買到手之後,頓時情緒高漲,開始對這次旅行感到滿意了:他有能力從陌生人那裡打聽到情況並取得幫助,他們被他吸引,又十分殷勤(要找個地方待一會兒嗎?想找個好飯館吃點什麼嗎?)。有關南方人殷勤好客的說法都是毫不虛假的。他想不明白,黑人幹嗎要離開南方。凡是他到的地方,看不到一張白人的面孔,而黑人也總是一個個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寡言少語。他在這裡得到的一切報酬,全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人們對他表示的喜悅沒有絲毫出於他的父親,像在老家時那樣;也不是出於對他祖父的懷念,比如在丹維爾。而如今,坐在汽車方向盤跟前,他更是感到錦上添花了。一切全由他自己做主——想上廁所就上廁所,感到口渴就停車喝點冷啤酒,即使在一部只值七十五美元的舊車裡,這種享受權利的感覺依舊十分強烈。

他只好十分留心路牌和界標,因為他手頭那張德士古石油公司印的地圖上就沒有「沙理瑪」這個地名,而且,全美汽車協會的辦公處不肯把標出路線的地圖給一個非會員,只給那麼一張普通地圖和一般性的介紹。儘管他兩眼緊盯著瞧,要不是汽車上的風扇皮帶又斷了,他還是想不到他已經到地方了。當時他的車剛好停在所羅門雜貨店門前,結果那裡剛好是弗吉尼亞州的沙理瑪的正中心。

他朝著雜貨店走過去,對門廊外坐著的四個人點了點頭,在周圍踱來踱去的白羽母雞中間躲閃著。店裡一共有四個人,其中一個在櫃檯後邊,他琢磨這就是所羅門先生本人了。奶娃請他給拿一瓶冰鎮的「紅帽」牌啤酒。

「星期天不賣啤酒。」那人說。他是個膚色不深的黑人,一頭紅髮已經發白了。

「哦,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幾了。」奶娃笑著說,「那就來點汽水吧。我想要蘇打水。有冰鎮的嗎?」

「櫻桃汁行嗎?」

「挺好,就來櫻桃汁吧。」

那個人朝一頭走過去,拉開了一隻老式冷藏櫃的滑門。地面由於人們經年累月的出出進進,已經破損,處處都高低不平。貨架上的罐頭食品寥寥無幾,但是容易腐爛或發霉的袋裝、盤盛和紙板箱里的東西倒挺多。那人從冷藏櫃中取出一瓶紅色液體的飲料,用圍裙擦乾,然後遞給了奶娃。

「在這兒喝五分一瓶,買走是七分。」

「我在這兒喝。」

「剛到嗎?」

「是啊。車子壞了。附近有修車的嗎?」

「沒有。五英里之外才有呢。」

「五英里?」

「就是。什麼毛病?說不定我們這兒有誰能修一下。你這是去哪兒?」

「沙理瑪。」

「你已經到了。」

「就是這兒?這就是沙理瑪?」

「當然啦。這就是沙理瑪。」那人把「沙理瑪」念成「沙利蒙」。

「多虧車子出了毛病。要不,我肯定會走過頭的。」奶娃哈哈大笑著說。

「你的朋友也幾乎錯過了呢。」

「我的朋友?什麼朋友?」

「那個找你的人。今兒早上開車來到這裡打聽你。」

「指名道姓打聽我嗎?」

「不是。他根本沒提起你的名字。」

「那,你怎麼知道他找的是我?」

「他說他要找一個穿三件套嗶嘰西裝的朋友。就像這個。」他指著奶娃的胸口。

「他長得什麼樣子?」

「是個皮膚挺黑的男人。跟你的膚色差不多。又高又瘦。你們倆的電報錯過了?」

「是。不。我是說……他叫什麼名字?」

「他也沒說。只是打聽你。不過,他是打老遠的地方來跟你見面的。我看得出來,他開的是一輛掛著密歇根車牌的福特車。」

「密歇根?你肯定是密歇根?」

「當然沒錯。他是不是打算跟你在羅阿諾克見面?」

奶娃吃驚地大睜著眼睛,那人說:「我已經注意到你的車牌了。」

奶娃鬆了一口氣,然後說:「我也說不准我們打算在哪兒碰頭,他沒說他的名字嗎?」

「沒有。他只是說,要是我能見到你,給你個交好運的口信。讓我想想看……」

「交好運的?」

「是的。他讓告訴你,你的日子肯定會來的,要不就是,你的日子……反正是這類話……你的日子就在這裡。我敢說他提到了日子,不過我說不准他講的是會來呢,還是已經就在這裡了。」他抿著嘴笑了起來,「但願我的好日子就在這裡吧。我已經等了五十七年了,可是還沒來呢。」

店裡的另外三個人也會心地笑了。可是奶娃卻站在那裡發獃,除去心臟,全身都僵住了,無聲無息了。毫無疑問,有這麼一個口信,或者說有這麼一個帶來口信的人。吉他在找他,在跟蹤著他,而且是出於職業的原因。除非……吉他會不會用那句話來開玩笑呢?就是那句「七日」在其殺害對象耳邊悄悄說的那句特殊的密語?

「喝得不痛快嗎?」所羅門先生兩眼瞅著他說,「甜汽水就不對我的胃口。」

奶娃搖了搖頭,把剩下的汽水一仰脖喝個精光。「不是,」他說,「我只是……開車有點累了。我想我得在外邊坐一會兒。」說著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要不要給你把車子檢查一下?」所羅門先生的聲音里有點不痛快。

「等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回來。」

奶娃推開紗門,走到外面的門廊上。太陽火辣辣的。他脫下上衣,搭在肩膀上,用食指勾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土路。大敞著門的住宅一棟棟遠遠地間隔著,空地上是幾條狗、幾隻雞、一些小孩子和空著兩手的婦女們。她們坐在門廊上,或是走在路上,扭動著棉布衣裙里的臀部,露出兩條光腿,鬈曲的頭髮梳成辮子或在腦後盤成圓圓的髮髻。他十分渴望把其中的一個搞上手。在一間小屋裡蜷在那個女人的懷抱之中,要不就是那個女人,再有那個女人也成。恐怕當年的派拉特就是這副樣子,甚至現在也沒變,只不過換了地方,到了北方的大城市,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眼角往上吊著的大睜著的睡意惺忪的眼睛、高高的顴骨、讓草莓染得比皮膚還黑的豐滿的嘴唇,還有長長的脖子。他心想,這地方一定盛行族內通婚。所有的婦女都相差無幾,而且除去一些淺膚色、紅頭髮的男人(就像所羅門先生那樣),多數男人的長相也很像這些婦女。到沙理瑪來的外地人大概為數甚少,所以根本沒有新鮮血統的人在此定居。

奶娃邁步離開門廊,趕得一群母雞四處亂跑。他沿著大路走向一叢樹木,附近是一座教堂或是俱樂部之類的建築。一群兒童在樹後玩耍。他把上衣往燒壞的草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

吉他在這兒。已經打聽過他。可是,他怕的是什麼呢?他們是朋友,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啊。他們無話不談,他把「七日」的一切內情全都告訴了他。沒有比這更大的信賴了。奶娃是他的知己,甚至幾乎是同謀。那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真是荒唐無稽。吉他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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