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

當漢塞爾和格萊特 站在樹林里,看到面前空地上的房子時,他們後脖頸上的頭髮一定顫抖起來了。他們的膝蓋也一定發了軟,不過,光是餓得發昏這一條理由,就會推動他們倆走向前去。跟前沒人警告他們或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去;他們的父母受了懲罰,心情悲痛,遠在天邊。於是這兩個孩子就使勁兒朝那房子跑去。房子里住著一個老得早該死了的老婦人,他們也顧不上頭皮發麻、兩膝發軟了。一個成年人也可能被飢餓驅使而動員起周身的能量,如果他相信他就要填飽空肚子的話,心跳腿軟這類現象就會消失了。而如果吸引他的不是薑餅或軟糖,而是黃金,就尤其如此了。

奶娃隱蔽在濃密的胡桃樹枝葉下,直接朝那所巨大的、形將傾圮的住宅走去。他知道那兒曾一度住過一個老婦人,可現在目光所及,闃無生機。他不顧(忘記了)樹木世界的盎然生氣:常春藤的枝蔓丫丫杈杈,可能把他的胳膊一直埋到臂肘。植物的生命蔓延著、滋生著、匍匐著,從來沒有閉上眼睛。生命在地下隱藏著,在地面奔跑著,但又如此悄然不動,使人覺察不到它就附在枝藤上。出生、生存和死亡,全在葉子的背後隱蔽地發生著。從奶娃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所房子似乎已經被一種飛速蔓延的疾病吞噬,其病痛隱而不見,游移不停。

在他身後一英里處是一條碎石子路,有一兩輛汽車發出的讓人聽了踏實的聲音——其中一輛是庫柏牧師的小汽車,開車的是他十三歲的侄子。

奶娃事先告訴他,中午,在中午回來。他本來可以說二十分鐘就返回的。現在呢,他一個人待在這裡,被城裡人叫作是喧囂的寂靜所襲擊,他真希望他原來說的是五分鐘。但是即使這個男孩本來沒有零活可干,把車開到丹維爾辦上這麼一件「正經事」,還要待上一陣子乾等,也是夠蠢的了。

他當初不該編造那麼一個煞有介事的故事來掩蓋他尋找洞穴的真正目的;別人反倒會向他問這問那的。再說,假話應該說得簡簡單單,就像真理那樣。多餘的細節就多餘了。但是他剛一從豪華的飛機中下來,就立刻從匹茲堡乘上汽車,經過長途跋涉,已經疲憊不堪,唯恐自己編的假話缺乏說服力,結果反倒越描越黑了。

乘機飛行振奮了他,使他產生了一種幻覺和不會受到傷害的感覺。坐在這樣一隻由複雜的金屬機件製成的閃閃發光的巨鳥之中,高高飛翔於雲彩之上,沉重的機體顯得如此輕巧靈敏,飛快的速度卻讓人感到靜止不動(用飛行員的話說,「巡航」),簡直不可能讓奶娃相信自己犯過或會犯錯誤。他腦子裡只有一點遺憾——吉他沒有在身邊。吉他肯定會喜歡這一切的:空中景色、機上食品,還有飛行小姐。可是奶娃願意獨自旅行,而不受任何人的干擾。這一次,他就是想單槍匹馬地去走一走。在空中飛行,遠離了現實生活,他感到自由自在,可是在地面上,當他臨行前跟吉他談話時,別人的一切夢魘的巨翼在他臉上撲閃,完全攫住了他。莉娜的憤慨,科林西安絲那蓬鬆未梳的頭髮,再配上她那鬆弛的嘴唇,露絲越來越嚴密的監視,他父親的貪得無厭,哈格爾空虛的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活該承受這一切,不過他知道他是靠別人養活的,應該趕緊離開。他在對父親說明之前,先把這決定告訴了吉他。

「我爹認為東西仍然在山洞裡。」

「可能的。」吉他啜著茶水說。

「無論如何,弄弄清楚還是值得的。起碼我們可以從此死心了。」

「我是再同意不過了。」

「所以我打算去找金子。」

「你一個人去?」

奶娃嘆了口氣,「是啊,就我自己去。我得離開這地方。我是說,我真得到什麼地方去走一走了。」

吉他放下了杯子,兩手交叉著捂在嘴前,「要是咱們倆一起去,是不是更容易些?萬一你遇到困難呢?」

「也許會容易些,可是在林子里轉悠,兩人比一個人更引人注意。如果我把東西弄到手,我就把它背回來,照我們講好的對半分。要是我弄不到,嗯,反正我要回來的。」

「你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一早。」

「你父親對你獨自出門怎麼說的?」

「我還沒跟他說。到目前為止,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奶娃站起身來,走向朝外面游廊開著的窗戶跟前,「倒霉。」

吉他仔細地觀察著他。「怎麼啦?」他問道,「你怎麼無精打採的?你這副樣子完全不像個要踏上光明旅途的人。」

奶娃轉過身來,坐在窗台上。「我們希望旅途是光明的,可是沒有人因為我需要而把這場賭打到底。」

「人人都需要。」

「不過不像我這麼迫切。」

吉他微微一笑說:「看來就像你現在已經手癢難耐了。比過去更急了。」

「是啊,嗯,一切都不如以前,也許,一切跟原來一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想過我自己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當我家老頭子的辦公室助手了。而要是我待在這裡不走,我就得接著幹下去。除非我自己有了錢。我只能離開那個家,在我走的時候也不想欠誰什麼。我那個家簡直要把我逼瘋了。我爹想讓我成為他那樣的人,他還恨我母親。我母親想讓我和她往一處想,她也恨我父親。科林西安絲不跟我說話;莉娜想讓我走開。而哈格爾想把我拴到她床上,要不就想讓我死。人人都對我有所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想從我這兒得到從別處弄不到的東西。他們以為我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是說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吉他伸展了一下兩腿。「他們想要你的命,夥計。」

「我的命?」

「不是你的命是什麼?」

「不。哈格爾想要我的命。而我們家……他們想要——」

「我不是指那個。我不是說他們要你死;他們要你這個活跳跳的生命。」

「你把我弄糊塗了。」奶娃說。

「瞧,我們的情況就是如此。所有的人都想要一個黑人的命。所有的人。白種男人想讓我們死,要不就老老實實——其實那和死也沒什麼兩樣。白種女人也是一樣。她們要求我們,這你也知道,『隨和』、有人性,而沒有『種族覺悟』。要我們除去在床上之外,應該俯首帖耳。她們喜歡床上的小小一塊原始民族的纏腰布。但是,離開了床笫,她們就要求我們成為一個個單獨的人。你對她們說:『可是你們用私刑處死了我爸爸。』她們回答你:『是啊,不過你比那些施私刑的人強多了,就忘掉那一切吧。』而黑種女人則需要你整個一個人。她們管這叫作愛情,叫作理解。『你為什麼不理解我?』她們無非是說:除去我之外,對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也別愛。她們說:『要負責任。』可她們的意思是:別離開我到別處去。你要攀登珠穆朗瑪峰,她們就要拴緊你的結繩。你要是告訴她們你要去海底,其實也就是去看一看,她們就會把你的氧氣瓶藏起來。或者,你甚至不必去那麼遠的地方,就算買一把號,跟她說你想吹吹號,哦,她們喜歡這種樂聲,但是要等到你在郵局找個八小時的工作之後。即使你這樣做了,即使你頑固地、巧妙地做了,你終於攀到了珠穆朗瑪峰頂,或是真的吹號吹得不錯,真的不錯,那也還是不夠。你吹號吹得肺都要破了,她們還想聽你用最後一絲氣力說你怎麼愛她們。她們要你全神貫注。你要冒點險,她們就會說你對她們不真心,你不愛她們。她們連你用自己的生命冒點險都不願意,夥計,只是用你自己的生命,除非你在她們死後再去冒險。你甚至不能死在她們前面。要是一個人連選擇如何而死的自由都沒有,那他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呢?」

「沒人能選擇為什麼而死。」

「可是你能,如果你不能,你也能拚命一試。」

「你這話太挖苦了。你要真那麼想,你幹嗎要去玩弄那種數字遊戲?總要保持種族比例永遠不變?每次我一問到你這樣做的目的,你就跟我大談熱愛黑人。現在你卻說——」

「這事確實和愛有關。除去愛還能是什麼呢?難道我要愛我批判的東西嗎?」

「是啊,可是除去膚色,我說不出白種女人和黑種女人從我們身上要得到的有什麼不同。你說她們都想要我們的生命,我們活跳跳的生命。可是,如果一個黑種女人被強姦和殺害了,為什麼『七日』要強姦和殺死一個白種女人呢?幹嗎要為黑種女人分憂呢?」

吉他歪著頭,斜睨著奶娃。他的鼻翼微微一張。「因為她是我的。」

「是啊,就是。」奶娃並不想在聲音里隱瞞他的不信任心理,「就是說,所有的人都想殺掉我們,只有黑種男人除外,對不?」

「對。」

「那麼,為什麼我父親,一個長得挺黑的黑人,在我出生之前就要殺死我呢?」

「也許他以為你是小女孩;我不過是這麼猜。可我不必對你說,你父親是個非常怪的黑人。他要摘我們種的桃子,而我們卻對此無能為力。他的思想、行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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