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

現在每天夜裡吉他都要眼睜睜地看著星期日服裝的小碎片——白紫相間的、深藍色的、粉白相間的,花邊錦帶和透明薄紗、天鵝絨和真絲、棉織品和綢緞、金屬環扣和羅緞。這些碎片整夜整夜在他眼前飛舞旋轉,他還記起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姐妹倆在大風裡彎腰低頭,去撿那些血紅色的片片絲絨,而絨片就在羅伯特·史密斯先生的眼皮底下飄來飄去。不過,吉他的碎片不同,他看到的星期日服裝碎片不往上飛;就像復活節聖歌曲終韻律的整個音調一樣,在空中凝重獃滯地懸浮著。

四個黑人小女孩在一座教堂外被炸身死,他的使命就是在某個星期天找四個白人小女孩,用儘可能類似的方法處死她們,因為他是負責星期天的值班人。他不能使用一根鉛絲或是一把彈簧折刀,因為這次要他用炸藥、槍支或手榴彈。而這些東西都要用錢去買。他知道,由於越來越多的黑人是集體遇害的,「七日」下達的任務也會越來越多地成伙殺死白人。單獨一人的死亡很快就過時了,而「七日」也必須對此有所準備。

因此,當奶娃來找他,提議去盜竊一份藏金回來分贓時,吉他笑了。「金子?」他簡直難以相信。

「金子。」

「沒人有金子,奶娃。」

「派拉特有。」

「私藏金子是犯法的。」

「所以她才有。她沒法用,而且,既然她違法藏金在先,因此她也就不能為金子被盜去報案。」

「我們又怎麼脫手——換成現鈔嗎?」

「那事由我父親去辦。他認識銀行的人,而銀行的人是彼此熟悉的。他們會給他合法償付的。」

「合法償付。」吉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這些金子能得到多少合法償付?」

「這是我們得弄清楚的。」

「怎麼分法?」

「三一三十一。」

「你爸爸知道這事?」

「還不知道。他想的是二一添作五。」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他講?」

「事後。」

「他會出力嗎?」

「他怎麼會不出力?」

「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我們想什麼時候干就什麼時候干。」

吉他攤開了他的手掌,「我的夥計。」奶娃和他擊了掌。「合法償付。合法償付。我喜歡這字眼。聽著就像是大姑娘出嫁。」吉他摸著後脖頸子,抬頭向著太陽,做出一副豪華奢侈的姿勢。

「現在我們得著手干點事。作點準備。」奶娃說。

「當一陣清風,一陣涼涼快快的清風。」吉他接著說,他沖著太陽笑著,把眼睛閉起來,好像要通過提煉一小部分太陽能使自己準備好盜金似的。

「一陣清風?」這會兒吉他已經熱情滿懷,奶娃自己的激動反倒遲鈍了。一個有點怪的念頭使他不想把真相向他的朋友和盤托出。在這次冒險行動中,肯定有些困難和複雜之處。「我們就這麼走過去,把口袋從牆上拽下來,對吧?要是派拉特或麗巴說些什麼,我們就給上三拳兩腳,讓她們閃開。你想的就是這麼些嗎?」他在語調中儘可能塞進了嘲諷。

「失敗主義。你就是這樣。失敗主義。」

「我有的是人之常情。」

「別來這一套,老少爺。你的老頭子給了你一大筆,可你偏不要。」

「我不是不要。我只想活著出來喘口氣,這樣,我到手的東西就會給我點好處。我不想出於不得已去把錢交給一個腦外科醫生讓他從我後腦勺取出一個碎冰錐。」

「不會有什麼碎冰錐穿過你的腦勺的,黑鬼。」

「可是能穿透我的心。」

「你要心有什麼用?」

「供血。我寧願它不停地供血。」

「好吧。我們有個問題。一個小小的問題:兩個大小夥子怎麼把一個重五十磅的口袋從一間住著三個女人的房子里弄出來——她們仨加在一起將近三百磅。」

「你得用多少體重去扣扳機?」

「什麼扳機?那所房子里沒人有槍。」

「你可不清楚哈格爾都有些什麼。」

「我說,小奶。一年來她都在想殺死你,手頭有什麼傢伙就用什麼,可從來沒有一次用過槍。」

「是這麼回事嗎?也許她在想。等到下個月。」

「下個月她就太晚了,對不對?」吉他把頭歪在一邊,沖著奶娃微笑著,那是一種迷人的孩提式的微笑。奶娃好久沒看到他這麼輕鬆、這麼親切了。他不敢說,也許正是為了這一點,他才把他拉到這事情裡邊來。很明顯,他完全可以單槍匹馬地把事情辦了,可是也許他想看看吉他重新變得溫暖和詼諧起來,看看他眉開眼笑,而不是那副死人臉色。

星期天他們再次會面,這次是在黑人區外面的六號路上。這條街上有舊汽車寄賣場、「牛奶房女王」和「白色城堡」這類賣漢堡的鋪子。那天早上沒有顧客光臨——舊車寄賣場上像墳墓一樣排列著汽車,除去偶爾有一兩聲汽車響打破墓地般的沉寂之外,任什麼也沒有。

自從那次重要談話——吉他解釋他的工作的重要談話,不是後來那次簡短的靠不住的交談——以來,奶娃倒情願有勇氣去詢問吉他那些煩擾他的問題。「他已經?」他很難在腦子裡形成具體的問話,當然也就更說不出來。吉他跟他談的有關「七日」的嚴肅性、可怕性,以及危險性,給他印象極深。吉他講過,「七日」即使在自己的成員之間也從不吐露詳情,所以奶娃很清楚,向吉他探詢任何情況都只能又惹他慍怒。可這問題就擺在那兒:「他已經干過了?他當真已經殺過人?」現在他也像十號路上那些老頭子一樣,買起日報和晚報,並且每兩周買一次黑人報紙,認真閱讀,尋找那些看來可疑和不得要領的謀殺案報道。每找到一條,他就把新聞中的故事逐句讀去,直到發現某個疑點。然後他就得看看,是否有黑人被外人殺掉。

「你已經干過了?」他就像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對女友的童貞表示懷疑一樣,而這位女友身上則有一種新奇的神態和舉止——有點與眾不同,離群獨處,引人注目。「你干過了嗎?你知道了什麼我還沒體會到的新穎而普通的事情嗎?你現在嘗到了拿你自己單獨去冒險的滋味了吧?這滋味怎麼樣?你當時害怕嗎?是不是改變了你?要是我去干,是不是也會改變我呢?」

也許有一天他能問問他,可不是今天,這一天太像過去的日子了。那會兒奶娃十二歲,吉他不到二十歲,他們就是一起用這種方式冒險的:他們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待在一個地方不是蹲著就是靠著,要不就叉腿而立,他們跑遍全城,找碴打架或起碼去嚇唬一下別人,嚇唬男孩、女孩、狗、鴿子、老太太、校長、醉鬼、賣冰激凌的小販、舊貨場商人的馬。一旦成功,他們撒腿就跑,還用手攏著嘴放大笑聲。而如果他們沒成功,別人反過來侮辱了他們,或者不理睬他們,或者把他們轟跑,他們就說說俏皮話,罵上幾句街,直到手掌上窘出的汗水蒸發光。現在他們是男子漢了,那種在其他人身上激發恐懼的需要——如果不為別的而只是為了自己感受那種恐懼——要比過去少多了,但並沒減輕。但是,聽憑恐懼戰勝和拯救自己,仍然比其他途徑都要更甜蜜。(對女人是另一回事,他們喜歡用魅力去贏得她們,但是用漫不經心來保持。)

現在好像那股勁頭又來了,奶娃不想失去它。

還有些別的情況。吉他早已自願和熱切地投身於一項人生事業之中,這一事業總會為他提供一種近似於刀子般冰冷的恐懼。奶娃知道自己的要求比較適度,因為他能夠在一些引人恐懼的人跟前經受鍛煉。他的父親、派拉特、吉他。他對這幾個人都傾慕,現在更忌妒他們,甚至還忌妒哈格爾的無畏精神,即使哈格爾對他已不再是個威脅,而只是需要他的青睞勝過需要他死的傻瓜。吉他依舊能夠製造危險感和那種居於危崖上的生活。所以說,奶娃把他拉到這樁陰謀中來,只是部分地需要他的協助。更主要的是,這次偷盜藏金的行動因為帶有玩鬧的性質而需要伴隨以懸崖崩塌般的驚險。有了吉他合夥,奶娃可以指望幹得既有趣又可怕。

他們沿著六號路往前閑逛,經常停下來查問舊車的價錢,指手畫腳,互相取笑行竊小棚屋的最好辦法,這時,吉他說:「門窗都沒有鎖。」

「可是裡邊有人,」奶娃堅持說,「三個人。都有點瘋瘋癲癲。」

「是女人。」

「是瘋瘋癲癲的女人。」

「那也還是女人。」

「你忘了,吉他,派拉特當初是怎麼搞到這金子的。她守在一個洞里,旁邊就是個死人,待了三天才把金子拖出來,而那時她才十二歲。要是她在十二歲時能夠那樣拿到金子,你想她如今年近七十又會怎麼干來保住金子?」

「我們不必動硬的。我們只需要狡猾行事。」

「好吧。告訴我,你打算使什麼花招把她們轟出房間。」

「嗯,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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