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

真正的內陸人知道自己是內陸人。他們知道流過懷俄明的比塔河或波德河是不可多得的;知道猶他州的大鹽湖是他們絕無僅有的海,應該為那堤岸、湖濱、沙灘而知足,因為他們不可能再要求海岸了。他們沒有經歷過逃亡,所以連做夢也想不到要外逃。可是居住在大湖區的人們卻為他們這塊地處國境的土地感到困惑不解——明明是國界,可又不是海岸線。他們似乎得住很長時間才能像海邊居民那樣相信,他們是住在邊境,再往前跨越就成了驅逐出境和徹底外逃了。然而,由聖·勞倫斯河用對海洋的回憶養育出來的五大湖本身卻是由陸地包圍著的,只不過有那條迂迴曲折的河流把它們同大西洋溝通。而大湖區的居民一旦發現了這一點,離開的渴望就會加劇,因此,衝出這個地區就必然成了夢魂所系,倒也順理成章。就像是要換換口味,搬到別的街道,改變一下光線,或者渴望置身於陌生人中間,甚至可能是希冀聽到身後咔嗒一聲關門落鎖的聲音。

對奶娃來講,是鎖門的聲響。他很想感覺到非醫生街上那扇沉重的白色大門在他背後關上,知道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聽到插銷落進槽子的聲音。

「這一切都歸你。所有這一切。你會自由的。金錢就是自由,麥肯。裡邊有真正的自由。」

「我懂,爹,我懂。可我還是要走。我並不想離開這個國家;我只是想自食其力。自己找個工作,靠自己生活。你十六歲時就獨立謀生了。吉他是十七歲。人人都這樣。可我還待在家裡,給你幹活——不是因為我為這工作出過力,而是因為我是你兒子。我已三十齣頭了。」

「我這兒需要你,麥肯。要是你打算走,你五年前就該走了。這會兒,我有點要靠你了。」讓他開口乞求是困難的,但他在盡量接近這一點。

「就走一年。一年。資助我一年,讓我走。等我回來,我就一年不拿工資,還你錢。」

「問題不在錢。而是要你留在這兒,照管這兒的事務,照管這一切我要留給你的東西。學會這些事務,懂得怎麼處理這些事務。」

「讓我現在就用一部分吧,我現在需要。不要學派拉特的樣子,把錢放在一隻綠口袋裡,吊在樑上,誰也夠不著。別讓我等到——」

「你說什麼?」像一條老狗嗅到一塊生肉就扔掉一隻鞋一樣突然,麥肯·戴德放棄了他的乞求神情,而是懷著一種新的興趣乍開了他的鼻翼。

「我剛才說給我一點——」

「不,不是這話。是那句派拉特和口袋的話。」

「對。她的口袋。你見過那口袋,是不是?她那隻從屋頂吊下來的綠口袋?她管那口袋叫她的遺產。要從她屋子這頭走到那頭,腦袋非碰上那口袋不可。你記得那口袋?」

麥肯迅速地眨著眼睛,可他控制住了自己,說:「我這一輩子都沒邁進過派拉特的門檻,有一次我往裡邊瞄了一眼,那時天已經黑了,沒看見有什麼東西從屋頂上吊下來。你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看見的?」

「可能是九或十個月以前。幹嗎呀?」

「你認為現在還在那兒嗎?」

「幹嗎不呢?」

「你說那是綠色的?肯定是綠色的?」

「是啊,是綠色的。草綠色。怎麼?什麼事讓你這樣操心?」

「她對你說那是她的遺產,嗯?」麥肯微笑著,可是十分狡猾,奶娃很難看出來他在微笑。

「不是的。她沒說過;是哈格爾說的。有一天,我在穿過房間走向……嗯……走向另一頭,我的個子高,口袋擋路碰了我的頭,撞了個包。我問哈格爾那是什麼,她說:『派拉特的遺產。』」

「還把你腦袋碰起了包?」

「是啊,覺得裡邊裝的像是磚頭。你打算幹什麼?控告她嗎?」

「你吃過午飯沒有?」

「才十點半,爹。」

「到瑪麗酒家去。吃兩份烤肉。在慈善醫院對面的公園裡等我。我們到那兒去吃午飯。」

「爹……」

「現在就去吧。按我說的做。去吧,麥肯。」

他們在慈善醫院街對面的小公園裡碰了頭。公園裡到處是鴿子、學生、醉鬼、狗、松鼠、小孩、樹木、秘書。父子兩個黑人坐在一條長鐵椅上,遠離最熱鬧的地方,但是還沒到圍牆。他們的衣著,對於從盒子里吃烤肉來講,未免考究得過分;不過,在那個溫暖的九月的日子裡,倒顯得很自然;公園中瀰漫著醇香,這種服裝是極盡增輝添色之能的。

奶娃對父親的衝動很好奇,只是沒有吃驚。以往的事情太多了,變化也太多了。再說,他心裡明白,不管是什麼使他父親心神不定,經常四處觀望,看看是否有人來到近旁,這事總和父親的所求有關而與他自己的希望無涉。既然他已在那次列車上聽過母親哀傷的衷曲,現在面對著父親也就能冷靜了。她的話還在他頭腦中縈繞:「我跪在那裡對你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從胸扉背後的心靈深處,他感到自己被利用了。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都在為了某個目的利用他,或是把他當作某種工具。他們在他身上施展某些計謀,把他弄成了他們夢想的錢財、愛情或犧牲的工具。他們的所作所為似乎都與他有關,可是他不想捲入其中的任何一部分。曾經有一次,他和父親作了一次長談,結果使他同母親進一步疏遠了。現在他已同母親進行了一次十分機密的談話,從中發現:在他出生之前,當他還在母腹內形成第一個神經末梢之前,就成了一次巨大的爭論和衝突的內容。可現在,那個宣稱愛他勝過她自己生命的女人,實際是愛他勝過他的生命,因為她曾花費半年時間,試圖結束他的生命。還有吉他,這個據他所知是一個健全、理智和堅持不懈的人,現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以赤膊上陣、犯傻殺人代替了談話。他對於「紐約州」來講,倒是個合適的夥伴。所以,吉他現在懷著好奇而毫無激動或希望,等候著最新聲明。

「聽我說。就這樣一邊吃著你那份肉,一邊聽我說。不要打斷我的話,因為那樣可能會打斷我的思路。

「很久以前,我告訴過你我小時候在農莊的事。關於派拉特和我的事。關於我父親被殺的事。我那故事一直沒得機會講完;我始終沒告訴你事情的前前後後。我漏掉沒講的部分是有關我和派拉特的。我竭力使你不去接近她,還對你說過她是條蛇。現在我就告訴你原委。」

一隻紅球滾到他腳邊,麥肯撿起來擲還給一個小女孩。他看清小姑娘平安地返回她母親的視線之內,然後開始講他的故事。

第一代麥肯·戴德死後六天,他的兩個孩子,十二歲的派拉特和十六歲的麥肯·戴德,發現自己已無家可歸。在艱難與悲痛之中,他們倆來到熟識的黑人中住得最近一家的房子里,那就是瑟絲的家,這位接生婆曾給他們兄妹二人接過生,在他們的母親咽氣時,在給派拉特起名字時,她都在場。她在一家大府邸——一座大宅第——里幫工,就在丹維爾城外,主人當時被稱作農場主紳士。一天早晨,在剛剛看到廚房的爐灶冒煙的時候,兩個孤兒來到菜圃,從那兒叫著瑟絲。瑟絲讓他們進了屋,難過得把兩手緊緊攥在一起,對他們說,她能見到他們活下來真高興。她不知道老人遇害後他們倆的遭遇。麥肯解釋說他獨自一人把父親葬到了「林肯天堂」上的河邊,他們過去在那兒釣過魚,他曾抓到過九磅重的一條鱒魚。墳墓挖得比較淺,可他在上面壘了一堆石頭。

瑟絲把他們留在自己身邊,下一步他們再考慮幹些什麼,去哪兒。她把他們倆很容易地藏在了這座大房子里。有不少屋子是主人很少進去的,要是還不安全,她已安排好讓他們住到她自己的房間(那是這住宅里任何人都不去的地方)。當然,那地方窄了些,於是他們同意在三層樓的一個雙間里住下,那裡平常只用來當貯藏室。瑟絲可以給他們送吃的,打洗澡水,倒髒水。

麥肯問,他們能不能在那兒干點活;她的女主人會不會答應他們在廚房打雜或者干點掃院子之類的活?

瑟絲咬著舌頭在想詞兒,「你發瘋了嗎?你說你看到了殺害他的人。你以為他們沒看到你嗎?要是他們殺死一個大人,你想他們會把你怎麼樣?要明智一點。我們得好好計畫一下把這件事安排好。」

麥肯和派拉特在那地方待了兩星期,一天都不多。他從五六歲起就在地里幹活,而她也是從生下來就野慣了。他們受不了那種無處可去,無事可干,在四堵牆壁的包圍之中,凈等吃喝拉撒的煩人勁兒。沒有比整天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吃些鬆軟乏味的白人食品,只能從牙色窗帘後面偷偷瞅著天空更糟糕的事了。

那天早晨,瑟絲端來白麵包和櫻桃醬給他們倆當早點,派拉特開始哭起來了。她想要她自己的櫻桃,從她自己的櫻桃樹上摘下來的櫻桃;而不是這種搗成一團的甜得過分的軟塊。她覺得要是她不能把自己的嘴湊到她那頭名叫「尤利西斯·S.格蘭特」的乳牛的奶頭上,讓那溫暖的牛奶噴到她嘴裡,或者從蔓上掰下一顆西紅柿,當場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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