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

「我把她送回家。我進門時,她正站在屋子中間。於是我就把她送回家了。可憐,實在可憐。」

奶娃聳了聳肩。他不想談哈格爾,可是只有這樣才能讓吉他坐下來,再轉彎抹角地問他別的事情。

「你怎麼對待她的?」吉他問道。

「我怎麼對待她的?你看到過她手裡拿著殺豬刀,可你倒來問我?」

「我是說以前。她是陷入困境、來惹麻煩的女士。」

「我就像你每隔半年對某個女人所做的一樣——把全部事情了結掉。」

「我信不過你。」

「那是事實。」

「不。應該還有些情況。」

「你認為我是個撒謊的人?」

「隨便你怎麼理解。可是那姑娘受到了傷害——而這傷害恰恰是你給的。」

「你怎麼的了?幾個月來,你親眼見到她想殺掉我,而我從來不對她動一下手。可是你現在居然坐在那裡替她操心。突然之間你成了警察。最近你頭上總有那麼個神聖的光環。你是不是也有件白色道袍?」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對你老是指責我已經厭煩了。我知道我們對很多事情看法並不一致。我知道你認為我是懶惰的——照你的說法,還不太嚴重——可如果我們是朋友……我不是在管你的閑事吧?」

「不是,一點也不是。」

奶娃擺弄著他那杯啤酒,吉他慢慢地吮著茶,好幾分鐘就這麼過去了。這是哈格爾最後一次試圖殺害奶娃幾天之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他們倆坐在瑪麗酒家。

「你不抽煙嗎?」奶娃問。

「不抽。我戒了。這樣覺得好多了。」又是一陣停頓,然後吉他才接著說話,「你也該戒煙了。」

奶娃點點頭,「是啊。要是我成天跟你在一起我就會戒煙。我要戒煙、禁慾、忌酒——把一切嗜好全放棄。我要過一種秘密生活,並且整天跟『紐約州』閑泡。」

吉他皺起了眉頭,「那麼是誰在管閑事呢?」

奶娃嘆了口氣,兩眼直盯著他的朋友,「我啊。我想知道聖誕節那天你幹嗎圍著『紐約州』跑來跑去。」

「他有難處,我在幫他。」

「就這麼些?」

「還有什麼呢?」

「我不知道還有些什麼。可我知道還有些情況。聽著,如果有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好吧,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可是,肯定你在干著一些事。而我希望知道是什麼事。」

吉他沒有回答。

「我們做了好長時間朋友了,吉他。我從來沒對你瞞過我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任何事——不管我們倆有什麼分歧,我知道我信得過你。可是這一段時間成了『單行線』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跟你談這談那,可你卻不對我說。你認為我不值得信任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值得信任。」

「考驗我一下嘛。」

「我辦不到,因為有別人牽扯在裡邊。」

「那就別告訴我有關別人的事,只告訴我你自己的事好了。」

吉他瞅了他很長時間。他想,也許,也許我能信得過你,也許不成,可是不管怎麼著,我得冒一下險,因為某一天……

「好吧,」他大聲說,「可你得明白,我告訴你的事情不會再多了。要是再多說,你就在我脖子上套上了繩子。這麼一講,你還想打聽嗎?」

「想。」

「肯定?」

「肯定。」

吉他在他的茶里又兌了些熱水,看了一會兒他的茶杯,茶葉慢慢沉到了杯底。「我想你知道白人不時地殺黑人,而許多人不過搖搖頭,說聲:『嗯,嗯,嗯,這難道不是恥辱嗎?』」

奶娃揚了揚眉毛,心想吉他打算把他拉進正在乾的什麼交易中去,可是卻滑進了他的圈套,讓他在這場鬥智中佔了上風。吉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似乎對每個字眼都要費番斟酌,又像在認真聽取自己的詞句。「我不能讓人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或者說點『嗯,嗯,嗯』。我得干點事情。而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取得平衡;讓事情保持穩定。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個女人或任何一個孩子足足要經過接連不斷的五至七代的繁衍才能很好地消除血緣特性。所以說,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五到七代人的死亡。你無法制止他們不殺害我們,制止他們不試圖把我們消滅完。他們每取得一次成功,就消滅了五至七代人。我要竭力維持同樣的數字。

「有一個團體。這個團體由幾名甘冒危險的男人組成。他們沒搞出什麼新招數,甚至不作任何選擇。他們就像天上下雨一般平平常常。可是當一個黑人孩子、一個黑人婦女或黑人男人被白人殺掉,而且他們的法律和法庭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這個團體就隨便挑一個類似的對象,如果可能,就用類似的辦法處決掉他或她。如果那黑人是被絞死的,他們也就用絞刑;如果一個黑人是給燒死的,他們就用火燒;要是有黑人遭到強姦和謀害,他們也照樣強姦和謀害。只要他們辦得到。要是他們沒法做得一模一樣,也要用一種辦得到的手段報復。他們自稱『七日』,由七人組成。總是七個人而且只有七個人。如果其中一個死了、走了或者不能再活動了,就再挑一個人。不是馬上挑,因為這種挑選需要時間。他們並不匆忙行事。他們的秘密就在於時間。只有慢慢找,才能保證團體能活動下去。他們也不擴大;擴大了就危險,因為會被人發覺。他們不在廁所隔板上寫名字,也不向女人吹牛。時間和沉默。這就是他們的武器,而且也就可以永遠存在下去。

「這個團體發起於一九二○年,那一年有一個從喬治亞州來的二等兵。他是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從法國回鄉的退伍軍人,他的兩個眼球被挖掉,弄瞎之後讓人殺掉了。從那一年起,這個團體一直在活動。我現在是其中的一個成員。」

在吉他說話的這段時間裡,奶娃始終一動不動。他這會兒感到狼狽不堪、束手無策和不寒而慄。

「你?你打算殺人?」

「不是殺人。是殺白人。」

「可是為什麼呢?」

「我剛剛說過了。這是必要的;這種事必須要干。要保持同樣的比例。」

「要是不辦呢?要是聽任事情就這麼下去呢?」

「那樣這個世界就成了動物園了,我可不能在這種地方生活。」

「為什麼你們不去搜捕那個殺人兇手呢?為什麼要殺無辜的人呢?為什麼不只殺那些犯了殺人罪的人呢?」

「誰幹的沒關係。他們當中的每個人和所有的人都會幹得出來的。所以你只要抓住一個就幹掉。沒有無辜的白人,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謀殺黑鬼的罪犯,即使不是一個實際的殺人犯。你認為希特勒使他們吃驚嗎?你認為只因為他們去打仗,他們就認為他是個瘋子嗎?!希特勒是世界上最正常的白人。他殺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是因為他沒有黑人可殺。你能看到他殺那些三K黨嗎?不,你看不到的。」

「可那些設私刑和剜掉別人眼睛的人——他們發瘋了,吉他,發瘋。」

「每當有人對我們當中的一個人這麼下手時,他們就說那人是發瘋或無知。就跟說他們喝醉了一樣。要不就說他發獃。為什麼你不會喝得太醉或是太無知而去剜出一個人的眼睛或切掉他的睾丸之類呢?為什麼不因為太發瘋去干呢?為什麼不因為太發獃去干呢?讓我們說得更切題一點,為什麼黑人——這些在美國最無知、最瘋狂的人,反倒沒有發瘋和無知到那種程度?不會的。白人是不正常的。作為一個種族,他們是不正常的。這就需要以極大的意志和努力來戰勝一個不正常的敵人。」

「那些好人怎麼樣呢?有些白人為黑人作出了犧牲。真正的犧牲。」

「這只不過說明有那麼一兩個正常人。但他們也沒辦法制止殘殺。他們義憤填膺,但這無濟於事。他們甚至可以給自己惹來麻煩,可殘殺還是在不斷出現。所以我們也要這麼幹下去。」

「你沒抓住要點。不僅僅一兩個,有很多好白人。」

「是嗎?奶娃,要是肯尼迪喝醉了酒,感到煩悶,而且是在密西西比,坐在一個大肚子火爐旁邊,只是為了消愁解悶也會參加私刑隊的。在那種情況下,他的不正常之處就會表現出來。可我清楚,我不管怎麼醉酒,怎麼煩悶,也不會去參加的,而且我知道你也不會的。我認識和聽說過的任何黑人都不會的。永遠不會的。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不會起了床就去找個白人,把他割成碎片。可他們會那樣乾的。而且他們甚至會不圖什麼利益去那麼干,他們乾的大多數事情都不是圖什麼利益。他們以此取樂。不正常。」

「那麼……」奶娃搜腸刮肚地想找出一個白人曾經毫不含糊地表示過對黑人的支持,「施維策。艾伯特·施維策 。他會那麼幹嗎?」

「等會兒。他並不關心那些非洲人。對他來說,他們可以是耗子。他是在一個實驗室里測驗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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