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

令人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仰卧在吉他的床上,臉朝上曬著太陽,設想著當那碎冰錐插進脖子里該是什麼滋味。但是,想像血流如注的畫面,琢磨碎冰錐會不會使他咳嗽都不曾起作用。恐懼如同一雙交叉著的大手壓在他胸口。

他閉上眼睛,並把一條胳膊架在臉上,不讓陽光過分曝晒他的想法。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伸出舌頭去接雨點;現在,在那條胳膊遮出的陰影下,他可以看到碎冰錐一下下戳下來,比天上落下的雨點還要快。

五個小時以前,他站在樓梯頂上,還沒敲吉他的大門。夏雨早已淋得他渾身濕透,現在仍在不斷地拍打著窗戶,他在心裡把雨點想像成小小的鋼錐。然後他敲起了大門。

「誰?」聲音稍微有點咄咄逼人;吉他在沒弄清是誰以前,從來不會一聽到敲門聲就開門。

「我——奶娃。」他應道,等著三道門鎖咔咔地一一打開。

奶娃走進房間,聳起淋濕的上裝里的肩膀。「有什麼酒,來點喝。」

「嘿,何必問呢,你還不知道。」吉他笑著,他的金褐色眼睛在瞬間黯淡了下去。自從那場關於光榮島同阿拉巴馬的爭論以來,他們兩人沒怎麼見面,但那場爭論對兩人一直起著凈化作用。他們既然無需裝假,就無拘無束了。當他們在談話中因意見不一致而大吵大嚷時,那種言詞上的交鋒還是好心好意的。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友誼已經以更直接的方式得到了考驗。過去的六個月對奶娃來說是危險的,而吉他卻一再給他支援。

「那就來點咖啡吧。」奶娃說,像個很有一把年紀的老頭子那樣,沉沉地一屁股坐在床上,「你打算把那件事再干多久呢?」

「永遠。已經過去了,夥計。我沒酒,來點茶行嗎?」

「天哪。」

「還是散裝的呢。我敢打賭,你一定認為茶是長在小紙包里的吧。」

「哦,老天爺。」

「就像路易斯安那的棉花。只不過摘棉花的黑人穿著帶菱形圖案的棉布,還要戴頭巾。而在整個印度,你能看到的就是:長滿小小的白色茶葉包的開花叢林。對吧?」

「給我喝茶吧,吉他。光要茶,不要地理。」

「不要地理?好吧,不要地理。你的茶里要不要點歷史?要不,就來點社會政治——不行,那還是地理。該死,小奶,我一心相信我的整個生活就是一部地理。」

「你在給別人煮開水之前洗不洗壺?」

「比方說,我現在住在北方。所以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什麼的北方?還用說嘛,當然是南方的北方。所以說,由於有南方存在才有北方。不過,這是不是說,北方和南方不同呢?絕不!南方不過是北方的南方……」

「你別把他媽的茶葉放進開水裡。你要用開水沏茶,在一個壺裡沏,夥計,在一個茶壺裡!」

「但是,畢竟有些細微差別值得注意。比如說,北方人——我指的是在北方出生和長大的——對他們的食物挑挑揀揀。也許,不是對食物。他們實際上對食物倒不怎麼胡亂放屁,他們挑剔的是外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壺這類屁話。他們在壺上大做文章,真有趣極了。可是茶葉呢?他們不曉得利普頓老頭兒的速溶品與格雷伯爵茶的區別。」

「我要喝的是茶,夥計。不是餛飩麥片湯。」

「利普頓老頭兒用些《紐約時報》的碎紙片包裝自己,把茶放在一個挺漂亮的白色小口袋裡,那些北方黑人就發瘋地去搶,簡直控制不了自己。你注意過沒有?他們多喜歡那些白白的小口袋?」

「哦,天哪。」

「他也是個北方人。住在以色列,心裡可是個北方人。在他那顆流動著血液的心裡,在他那顆精緻小巧、流動著血液、紅色的老年人的心臟里。南方人認為他是他們的,其實只不過因為他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被吊在一棵樹上。他們可能和那事情有牽連,懂了嗎?吊人的和被吊的。不過北方人了解得更清楚……」

「你在說誰?是些黑人還是些白人?」

「黑人?白人?還用跟我說你是黑人民族中的一員嗎?誰說過什麼黑人的事啦?這只不過是一堂地理課。」吉他遞給奶娃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哎喲,好啊,這玩意兒要能算茶,那我就成了煎雞蛋了。」

「聽懂我的話沒有?別這麼挑剔。為什麼你會成了煎雞蛋?為什麼不是炸雞蛋?要不就乾脆當一個十足的老雞蛋?再說,幹嗎總離不開雞蛋?黑人當過各種各樣的東西,可從來還沒當過雞蛋。」

奶娃放聲大笑起來。吉他又來這一套了。他剛才渾身濕透,來到這大門口,準備邁過門檻尋死,可現在他笑了,一邊吮著茶水,一邊憋出了一句回答:「怎麼不行呢?一個黑人為什麼不能成為雞蛋?只要他願意,就能當個雞蛋。」

「不會。不會成為雞蛋。他身上沒那種東西,這同他的基因有關。他的基因不會讓他當雞蛋,再怎麼拚命都不行。天性不允許。『不行,你不能當雞蛋,黑鬼。嗯,要是你願意,可以做烏鴉。也可以當一個大狒狒。可當不成雞蛋。雞蛋太難,太複雜,也太脆弱,況且,還是白的。』」

「也有褐色的蛋。」

「那是雜種。再說,也沒人願意要。」

「法國人肯要。」

「在法國,是那麼回事。可不是在剛果。在剛果的法國人可連碰一下褐色的雞蛋都不願意。」

「為什麼不呢?」

「害怕啊。怕對他的皮膚起什麼作用。就像怕讓太陽晒黑了一樣。」

「法國人可喜歡曬太陽。他們總是要到太陽地里去。在里埃維拉——」

「他們要曬的是法國太陽,可不是剛果的太陽。在剛果,他們恨太陽。」

「好吧,我有權想當什麼就當什麼,我就是願意當雞蛋。」

「油煎的?」

「油煎的。」

「這麼說,得有人先把你的外殼敲破嘍。」

轉眼之間,吉他已經改變了態度。奶娃擦擦嘴,避開吉他的目光,因為他清楚曙光又回到了他們身上。小小的房間靜悄悄地佇立著注視他們。這房間是一條二樓迴廊加了牆改成的,這樣就可以出租了。房東太太不但可以多撈點房租,還有了個看門人。屋外是明樓梯,倒完全適合單身漢居住,對吉他·貝恩斯這樣的秘密工作者尤其適合。

「今晚上能讓我睡那個床嗎?」奶娃問他。他正在查看自己的指甲。

「找死嗎?」

奶娃搖了搖頭。

吉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的朋友當真會孤零零地待一夜,等著第二天遭謀殺。「那太可怕了,夥計。太可怕了。」

奶娃沒有回答。

「要知道,你沒必要瞻前顧後的。不僅是我,人人都知道,只要情願,你是很勇敢的。」

奶娃抬頭看了一眼,可還是沒吱聲。

「話說回來,」吉他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你也許會讓人把心挖出來的。那樣你就成了另一名白白死掉的勇敢的黑鬼了。」

奶娃伸手去摸「普爾·莫爾」牌香煙。盒裡已經空了,於是他從吉他那天用來當煙灰缸的「種植園主」牌花生醬的瓶蓋上拿了一根長煙蒂。他往床上攤開四肢一躺,長長的手指在衣服的幾個口袋處亂摸了一陣,也許會裝著火柴的。「任什麼都是冰涼的。」他說道。

「廢話,」吉他說,「什麼都不冰涼。沒什麼東西、沒什麼地方是冰涼的。即使北極也不冷。你要是這麼想,就到那兒去,看著他媽的冰河凍你的屁股吧,再看看那冰河怎麼會凍不住北極熊的意志。」吉他站起了身,頭幾乎要碰到頂棚了。奶娃的無動於衷使他惱火,只好靠整理整理房間來平息他的激動情緒。他從靠在角落裡一把直背椅子下拉出了一個空板條箱,又把垃圾倒進去:窗台上用過的火柴、他前一天吃的烤豬肉的骨頭。他把沾著油菜和捲心菜沙拉、揉成一團的紙杯乒乒乓乓地扔進了板條箱。「我認識的所有黑鬼都想涼快一點。你要控制自己,這並沒錯,可是任何人都別想控制別人。」他側目斜睨著奶娃的面孔,警覺著任何神態的變化或通融的表示。這種沉默還是頭一回,恐怕出了什麼事了。吉他是真心誠意地為朋友擔憂,但也同樣不希望在他的房間里出點什麼亂子,招惹來警察。他撿起了充當煙灰缸的花生醬瓶蓋。

「等等。裡邊還有不少可以抽的煙頭呢。」奶娃輕聲細氣地說。

吉他把整個煙灰缸扔進箱子里。

「你扔它幹嗎?你知道我們沒煙抽了。」

「那就請你挪挪屁股買兩盒來。」

「何必呢,吉他。別說屁話啦。」奶娃從床上坐起,去夠那板條箱。要不是吉他往回一退,把箱子一推,讓它一下子滑過整個房間,那堆破爛又回到原處,奶娃也許就一把抓住了。吉他像貓一般的動作優雅而敏捷,借著那股勁兒,他把胳膊掄成弧形,拳頭跟著抵到了牆上,堵得奶娃沒有動彈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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