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他還是在一家列克索爾雜貨店買他的聖誕禮物。時間已經拖到聖誕夜的前一天,他沒有那種精氣神和勁頭兒,也沒心思去早早周詳地採購完畢。厭煩的心緒原先還只是輕微的感染,現在可已經把他徹底制服了。似乎什麼事都不值得一干,什麼話也不值得一談。家中種種節前準備的激動不安看來都顯得矯揉造作和黯淡無光。他母親像往年一樣,用嚇人的價錢去買聖誕樹和黃油,就像他們家這棵樹跟以往不同,其實,從她還是小姑娘時就有了這件陰影婆娑的玩意兒,擺在屋角,上面綴滿了種種飾物。似乎她做的果子餡餅吃起來可口,她做的火雞肉爛骨酥。他父親給全家每人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不同數量的現金,從不去想一想也許有一次他們喜歡他親自走進一家商店,親手給他們挑選一件禮品。

奶娃必須要買的禮物數量不多,一家雜貨店就盡夠他挑的了。一瓶科隆香水和一袋香粉給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一隻帶鏡子的小粉盒給科林西安絲;一盒五磅的巧克力給他母親;還有給他父親的剃鬚用具。一刻鐘之內,他就把一切都辦妥了。剩下的問題就是給哈格爾的禮物了。由於她對什麼都喜歡,可又對什麼都不真的稱心,就很難在匆忙之間給她挑好一件禮物了。更主要的是,他對是否把關係保持下去心中沒底,說不準是不是繼續維持同哈格爾「交往」的整個舉動。除去看電影,他很少帶她出去,從不帶她去參加他那伙人又跳又笑和互相搞惡作劇的晚會。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哈格爾,不過都把她看作是他私下的情人,而不是真正或合法的女友——不是有朝一日他可能與她結婚的那個未婚妻。在他「正經」約會的各種女人中,只有一兩個曾經同他為她吵過架,其餘的人認為她根本還算不上一個情敵。

現在,在一起混了十二年之後,他對她開始感到厭倦了。她的古怪脾氣不再有挑逗性,同她發生關係的輕而易舉,也已從原來的巨大走運變成了隨便上手的煩惱。他在她身上太自由了,太輕易了,反倒喪失了應有的熱情。現在想到她時,他已不再激動,心臟不再跳得厲害,脖子上也暴不起青筋了。

她是第三杯啤酒,而不是第一杯。喝第一杯時,喉嚨里簡直感受到一種令人落淚的感激之情。她也不是第二杯。喝第二杯時,會加強和擴展第一杯帶來的愉快。她只是第三杯。你之所以要喝這第三杯,只是因為現成擺在那裡,喝下去不會有什麼害處,當然,不喝又有什麼兩樣呢?

也許把這一切一筆勾銷,這一年年底是個好時候。這事情要是原地不動,只會使他懶散。就像一隻讓蜂蜜撐飽了的熊,只要伸出一隻前掌就可以再夠到一勺蜜,因此,再也沒有爬樹、斗蜂的勁頭,也就不會體會到尋覓的那種刺激了。

當然,他得給她買點東西算作聖誕節禮品,買點好東西給她讓她想起他,不過絕不能給她任何結婚的暗示與啟發。有些服飾珠寶陳列著。她可能喜歡這玩意兒,可是跟麗巴縫在衣裙上的鑽石戒指一比,就會黯然失色。買一隻「天美時」手錶嗎?她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他兩眼瞪著罩著手錶的玻璃罩,心裡越來越生氣了。這種買什麼給哈格爾的猶豫不決是從來沒有過的。在以往聖誕節前,總是從哈格爾特別點過的一大堆物品清單中,由他隨便挑一種,或是請他的兩個姐姐給挑一種。那些物品總是在她家中派不上用場的:一件海藍色緞子浴袍(給一個家中沒有浴室的女人);一把精緻的小鎖;一個上面有絲絨蝴蝶結的束髮網;與一對耳墜相配的水晶手鐲;與晚禮服一起穿的那種跳舞用的淺口漆皮鞋;「白色肩膀」古龍香水。奶娃對她的特殊要求始終想不通,後來他想起派拉特和麗巴從來不過問,才弄明白。不過,這母女倆的大手大腳也是真心實意的,簡直到了揮金如土的地步,她們對哈格爾的種種怪念頭,總是儘力有求必應。在他第一次把哈格爾摟到懷裡時,她是個愛虛榮,甚至不易讓人理解的人物。他喜歡這樣來回憶——是他把她摟到了懷裡——但實際上是她把他叫進了卧室,然後笑容滿面地站在那裡,解開了自己外衣的紐扣。

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深深地愛上了她。那時候他才十二歲,她是十七歲。從那以後在她面前,他不是笨手笨腳就是絕頂聰明。她拿他當小孩,不理不睬,要不就拿他取笑,一句話,她高興怎麼就怎麼。而他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滿意足了,不管她做了什麼或採取什麼態度。他替父親收房租時,很大一部分熱情是來自他能藉此機會去派拉特的酒館,而且抱有希望見到哈格爾在家。他可以在任何時間自由自在地走進酒館,而每天放學之後,他都要盡量保證去見上她一面。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了,他的青春的呼吸在哈格爾面前跟以往一樣急促。後來,吉他領他去城南第一次參加晚會,他發現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在街坊四鄰和自己同年齡的女孩子中大出風頭;這樣,他面對哈格爾時的急促呼吸才變緩慢了。但是,在他十七歲,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儘管他的青春呼吸不再那麼急促了,哈格爾仍然能夠煽起他的激情。他記得她有一次就是這麼做的。那是三月份一個可以隨便打發的日子,一個最單調乏味不過的日子。他駕著父親的雙色福特牌轎車來到她家,想買兩瓶葡萄酒。那天他竭力要弄到兩瓶酒,他和他那幫不滿二十一歲的朋友們一致認為,沒有這酒,晚會就開不成了,而這個任務就交給了他。他到了派拉特的家門口就邁步進門,正趕上一次家庭糾紛。

麗巴新交的男朋友找她借一小筆款子,她告訴他說她一點錢也沒有。那個男人原來收到過她主動贈送的兩三件挺不錯的禮物,這時就以為她在撒謊,暗示要就此了結兩人的關係。他們在後院吵起來了—確切地說,是那男人在大吵大嚷,而麗巴哭哭啼啼,竭力說服他她說的是實話。就在奶娃開門的時候,哈格爾從卧室里跑出來了,她原來一直在從後窗口往外看。她跑出來沖著派拉特尖叫:「老媽媽!他在打她!我看見了!他用拳頭揍她,老媽媽!」

派拉特正在看一本四年級的地理課本,這時合上書,抬起了頭。在奶娃看來,她慢慢地走到懸在滲水池上的擱板跟前,把地理書放好,然後抄起一把刀,還是慢騰騰地走出前門——屋子沒有後門——這時,奶娃立刻聽到麗巴的尖叫聲和那男人的咒罵聲。

他沒有想到去制止派拉特—她的嘴不再嚅動,那隻耳環閃著火光——但卻緊跟著她。哈格爾也緊跟著她。她繞到屋背後,從後面接近了那男人,用右臂鉤住他的脖子,把刀子對準了他的心口。她等到那人覺出了刀尖,然後熟練地一戳,穿過襯衫,扎進皮里大概四分之一英寸的樣子。這時她還用胳膊卡著他的脖子,所以他看不到而只能感到流出的血粘住了襯衫。她開口對他說話了。

「哼,我可沒想殺死你,寶貝兒。甭擔心。老老實實給我這麼待一會兒,你的心臟就在這兒,不過我不打算再往裡捅了,要是我再往裡一捅,就把你的心臟刺穿了。所以你得真的一動不動,聽見了嗎?稍微動一下都不行,那樣我就把握不準了。現在只扎了一個小眼,寶貝兒,就像針尖扎的一樣。你也許會流兩湯勺血,不過不會更多了。你要是真的一點不動,寶貝兒,我可以毫無問題地把刀尖拔出來。不過,在我拔刀之前,咱們得稍微談一談。」

那人閉上了眼睛。汗珠從太陽穴流向兩腮。有幾家鄰居聽到了麗巴的尖叫,聚到了派拉特的後院。他們馬上認出來那男人是剛到這城裡來的,要不,他總該知道一點麗巴的事,比如說,她有什麼東西都肯拿來送人,要是屋裡有二十五塊錢,她一定會拿出來給他的。更重要的,他早該懂得不該去亂碰屬於派拉特的東西——派拉特從來不麻煩別人,總是給人幫忙;可大家都相信,她有魔法能蛻掉自己的皮膚,從五十碼以外點燃一片叢林,還能把一個男人變成一顆熟透了的蕪菁甘藍——這一切都是由於她沒有肚臍而被信以為真的。因此,鄰居並不同情那人,只不過來伸長脖子仔細聽聽派拉特對他說些什麼。

「你知道吧,親愛的,我就她這麼一個孩子。她是我的頭生女,要是你能回過頭來看看我的臉,你當然不能,那會讓我失手的,你就會明白,她也是我最後一個孩子了。你知道,女人都很蠢,而當媽的是最蠢不過的了。你懂得當媽的是怎麼回事嗎?懂嗎?你也有媽,對吧?你當然有媽,所以你懂我這話的意思。要是有人不喜歡她的孩子,當媽的會傷心、會發瘋的。我這一輩子最初一次感到難過就是我發現有人——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不喜歡我的小女孩。我當時簡直要瘋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可我們沒有你們男人那麼有本事。所以,如果有一個成年男子動手打我們女人,我們是十分傷心的。你聽懂我的話沒有?我真不情願把刀子就這麼拔出來,讓你有機會再對我的小女孩無禮。有一件事我是清清楚楚的:不管她做了些什麼,她對你是好的。不過,我也不願意再把刀子往裡扎,那會讓你媽跟我現在一樣不好過。我明說吧,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也許你能給我出出主意,幫個忙。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那個人喘著粗氣,派拉特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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